澜沧省北部山林间,大批土民百姓拖家带口到此扎根。
他们挥斧砍伐茂密树林,将粗大的原木拖去搭建房屋,又用锄头、木夯一点点平整土地,新翻的泥土混着残枝败叶,渐渐垒起屋基。
渐渐的,集镇初具规模,民房错落而立,大清派驻的乡镇衙门也在此设立,专司教化事务。
晨雾还未散尽,山谷里的新乡镇已传来琅琅书声。
这座由朝廷为安置土民而建的集镇,藏在山林谷底。
虽只有巴掌大的平地,却因溪水潺潺、草木丰茂,成了众人安身立命之所。
学堂的雕花窗棂后,晨光将老学究李墨斋的影子拉得细长。
李墨斋拄着戒尺叩响讲台,满堂学童齐刷刷挺直脊背。
\"澜沧之地自古便是华夏疆土!\"他浑浊的眼珠泛起血丝,\"从前不过被蛮夷窃据,如今皇上仁德,遣天兵荡平匪寇——\"话音陡然拔高,\"你们这些蛮夷遗裔,能在此识字断文,全赖圣恩!\"
\"既然朝廷要教化我们!\"尖锐的质问突然刺破死寂。
土民大家族子弟岩桑猛地掀翻矮凳,腰间银饰撞出清脆声响:\"为何又把我们驱赶到这鸟不拉屎的深山?!\"
学堂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几个学童惊恐地捂住嘴,角落里咳嗽的病孩忘了喘息。
李墨斋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啪\"地一声将戒尺拍在桌上:\"放肆!那些山林本就是蛮夷世代栖息之所,朝廷将你们安置回去,是念及故土难离!\"
李墨斋捋着胡须,语气稍缓:\"再者,深山之中物产丰饶,足够你们自给自足。
朝廷还特意开设互市,允许你们用山货换取盐铁布帛,这是多大的恩典!\"
李墨斋突然话锋一转,眼神凌厉地盯着岩桑,\"若不是朝廷仁慈,早将不服管教之徒尽数剿灭!你父亲身为族长,更应教导族人安分守己,莫要辜负圣恩!\"
岩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母亲曾偷偷告诉他,所谓\"重回故土\",不过是清军看中了村寨附近肥沃的土地,强行驱赶土民给新来的清人腾地方。
但此刻面对李墨斋敌意的目光,那些真相只能化作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硬生生咽回肚里。
暮色刚爬上屋檐,李墨斋便将沾着朱砂批注的密折塞进油纸包。
窗棂外,学童们追逐着滚落的木球,笑声惊飞了檐下归巢的麻雀。
当夜,岩家宅邸腾起冲天火光。
凄厉的哭喊混着爆裂的木梁声撕破夜空,熊熊烈焰将整片吊脚楼吞噬。
待众人提着水桶赶到时,只剩焦黑的梁柱在风中摇晃。
岩家三十余口横陈火海,老者蜷成一团的枯槁手指、孩童未闭合的双眼,皆被大火定格成骇人的惨状。
坊间暗潮涌动,关于那场蹊跷大火的揣测此起彼伏,却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
次日清晨,潮湿的雾气裹着焦糊味渗进学堂。
李墨斋身着素色长衫,望着神色惶惑的学童们长叹:\"不过一夜之间,岩桑一家竟遭此横祸...\"
李墨斋颤巍巍举起戒尺,在讲台敲出沉重声响,\"水火无情啊!你们都是朝廷苦心栽培的苗子,往后切不可贪玩误事,更要以岩桑为戒——读书明理才能趋吉避凶。”
1743年三月初,朝鲜省巡抚衙门。
香案早已备好,李昑率一众官员跪伏于青石板阶前。
紫禁城来的钦差太监抖开明黄绢帛,尖锐的嗓音刺破凝重的空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朝鲜毗连中土,素称恭顺。今既内附,宜更定疆理。着将朝鲜省更名为安东省,取'安抚东疆'之义,承唐时安东都护府旧制,以彰朕怀柔绥远之德。
……钦此!\"
李昑的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喉结滚动却未敢出声。
待绢帛卷起的窸窣声止,那太监忽俯身低语:\"皇上还有句体己话——\"他刻意顿了顿,蟒袍袖口掠过李昑颤抖的官帽,\"迁民之事若再拖沓,这巡抚的椅子…可就得换人坐了。\"
李昑闻言,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了松——比起朝鲜更名这等虚名,他更忧心自己的顶戴能否保住。
此刻得了准话,当即重重叩首:\"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加快迁民进度,不负皇上重托!\"
待宣旨太监的仪仗远去,李昑仍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李昑缓缓起身,官袍下摆沾着的尘土都忘了掸去。
\"大人...\"身旁的师爷刚要开口,却被他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红河、澜沧两省的传闻,李昑并非不知,作为朝鲜故王,他仍记得每年春耕时,百姓在景福宫外高呼\"万岁\"的声音。
举起屠刀砍向自己的子民?他做不到。
但如今...
李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大清官服,又抬头望向衙门外攒动的人头,突然觉得那些等待施粥的灾民面孔如此陌生。
李昑转身,松开袖中攥紧的拳头,低声对师爷说:“即日起,安东省土民赋税翻三倍!
此外,让各州县组织患病百姓,去沿海港口登船,就说是大清恩典,接他们去治病。”
……
寒风裹挟着冰碴子掠过安东省的街巷,药铺门口蜷缩的病人咳着血沫,眼巴巴望着门板上“痘苗售罄”的告示。
角落里,几个富商模样的人压低声音交易:“三千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上个月李员外家千金,就是用这玩意儿吊回半条命。”
当“朝廷组织病患渡海赴大清救治”的告示贴满城墙时,破庙、贫民窟的人疯了般往港口涌。
瘸腿的张老汉拄着枣木拐杖,沙哑着嗓子问衙役:“官爷,这船...真能把咱送到能救命的地方?”
“皇恩浩荡,岂会有假!”衙役踹开挡路的破筐,甲胄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船上都是从京城来的太医院大夫,比你们这些土郎中强百倍!”
安东省北部重要港口——元山港,检疫站龙旗在桅杆上猎猎作响。
数千名满脸病容的土民裹着破棉被,在码头排成长蛇阵,溃烂的痘疮渗出脓血,将脚下的石板染成斑驳的暗红。
\"安静!一个接一个来!\"衙役抡着皮鞭抽打地面,\"船上都是京城太医院的圣手,还怕治不好你们这点毛病?\"
\"话音未落,队伍里传来孩童的尖嚎——一个妇人怀中的幼儿突然抽搐,痘疹密布的小脸涨成青紫。
\"让俺先上!俺娃快没气了!\"母亲蓬头垢面扑向船舷,却被两个衙役架住胳膊。
\"急什么?\"衙役踹开她脚边的包裹,粗粝的声音混着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太医院的大夫金贵着呢,得按名册挨个诊治!\"
妇人紧紧搂着啼哭的孩子,痘疮破裂的脓血顺着裙摆往下滴:“儿啊,等上了船就有救了...”
“都排好队!按户籍上船!”水手的长鞭在空中炸响。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哭喊,几个汉子架着昏迷的老者往前挤:“行行好!俺爹快不行了!让俺们先上!”
船舷边,师爷哈着白气向主事的官员禀报:“比预计多收了三百人,船舱怕是要挤爆。”
官员望着甲板上密密麻麻的病患,嘴角勾起冷笑:“挤?等出了海,就不挤了。”
当一艘艘载满染疫者的商船驶离元山港,船头悬挂的\"极乐世界\"旌旗猎猎作响。
李昕倚着斑驳的塔楼围栏,看船队渐次消失在海天相接处,直到最后一点白帆化作墨色浪涛间的黑点。
\"大清皇帝总嫌我办事拖沓。\"李昕忽然嗤笑出声。
\"如今把人都送去龙宫当子民,谁还敢说安东省迁民迟缓?这才叫一劳永逸——海底既不用耗费银粮安置,也再听不见半声抱怨。\"
师爷弓着背凑上前,眼中闪着谄媚的光:\"大人此计,可比红河、澜沧两省巡抚高明百倍!
那两个莽夫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整日只知道带着兵勇举刀挥剑,见流民就杀、遇反抗就屠,把治下杀得血流成河。
如今两省衙门堆满弹劾奏折,连城墙都被愤怒的百姓泼满污血。
哪像大人这般不动声色,借救治之名行釜底抽薪之策,既消了祸患,又落得仁政美名,这般运筹帷幄的智谋,圣上岂有不重用之理?\"
李昕喉头滚动,想象着自己身着仙鹤补服踏入紫禁城的模样,连海风卷来的腐臭味都变得清新起来。
暮色中,李昕望着天际最后一抹霞光,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首辅之位,或许真的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