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烛火摇曳,映着案上堆积的卷宗与散落的笔墨,将张希安的影子在泛黄的帐壁上拉得老长,忽明忽暗,如他此刻沉郁的心境。案前铜盆里的炭火早已燃尽,只剩些许余温勉强抵御着深秋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墨汁的清苦与一丝挥之不去的滞涩。
袁立被押在皇城司典狱大牢已有四五日,软硬兼施之下,仍是不说实话,着实让张希安头疼。
“这般审,只怕是很难有个结果。”张希安对着空荡荡的帐内喃喃自语,指节无意识地叩了叩案上的青石雕花镇纸,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起身走到帐边,掀开厚重的帘幕一角,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夜露扑面而来,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夜空如墨,几颗疏星点缀其间,远处军营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窗外传来巡夜兵丁甲片碰撞的轻响,“叮铃”之声断断续续,更衬得帐内沉闷压抑。
张希安眉头紧锁,思绪翻涌。袁立虽说是越国派来的暗桩,但是如何与青州军搭上线的?这几日,他已命人查抄了袁立的住处与常来往的人,却只搜出几两碎银和几件旧衣,连半点可疑的书信物件都没有。显然,幕后之人行事极为谨慎,早已清理了所有痕迹。
“从外围查抄,终究是隔靴搔痒。”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青州城的方向,那里灯火稀疏,却仿佛藏着无数秘密。青州军盘踞此地多年,盘根错节,内部关系错综复杂,若不能扎进这团乱麻的核心,找到关键线索,只怕这案子会一直拖着,最终不了了之。
他猛地转身,坐回案前,目光骤然落在墙上挂着的军务图上。那图纸用粗棉纸绘制,标注着青州军的布防、粮草囤积地、哨卡位置,甚至连附近的山川河流都清晰可见。图上的墨线被烛光映得发亮,仿佛一条条脉络,牵动着整个青州的安危。“还是得从青州军内部查。不然,永远要被牵着鼻子走。”他眼神锐利如刀,语气斩钉截铁,心中已有了决断。
卯时三刻,天色微明,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军营,尚未散尽。张希安已穿戴整齐,一身藏青色官袍,腰间系着玉带,面容沉静,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掀开帐帘,雾气扑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湿润气息,打湿了他的眉梢。
他径直走向常德的居处,那是一间简陋的小帐,位于军营西侧,与其他兵士的营帐相邻。远远便闻到帐内飘出的新晒干草味,混杂着淡淡的皂角香,透着一股朴素干净的气息。走近时,只见常德正蹲在檐下,背对着他,专注地擦拭着佩刀。
常德穿着一身灰布兵士服,袖口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手上缠着一块粗布,正顺着刀刃的方向细细打磨。那柄短刀约莫七寸长,刀鞘是普通的黑檀木,却被磨得光滑发亮,显然是主人极为珍视之物。晨光透过薄雾洒在刀身上,反射出冷冽的寒光。
听到脚步声,常德立刻停下手,回过头来。见是张希安,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迅速起身,动作麻利地掸去膝头的尘土,双手抱拳,躬身行礼:“卑职常德,见过大人。”他声音洪亮,态度恭敬,眉宇间带着几分憨厚。
“免礼。”张希安伸手虚扶了一下,目光自然地扫过他腰间那柄磨得锃亮的短刀。他记得,上次演练时,常德便是用这柄短刀,招式利落,出手狠辣,显然是惯用的兵器。“常德,你之前说你擅长刺探消息。”张希安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眼前这汉子约莫三十岁年纪,皮肤黝黑,额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眼神清澈,看起来老实可靠。
常德的手在刀柄上不经意地顿了顿,那动作极快,几乎让人难以察觉。随即,他脸上露出一抹略带腼腆的笑容:“大人记性好,卑职确实会打探些消息。”他挠了挠头,语气诚恳,“早年在家乡时,跟着货郎走南闯北,学了些察言观色的本事,也认识些三教九流的人,打听消息确实比旁人容易些。”
“如今,正有你的用武之地。”张希安不再绕弯子,从袖中抽出一封早已备好的文书。那文书用的是上等宣纸,上面盖着他的官印,朱红色的印记清晰醒目。“青州军里有人私通越国,传递军中机要,此事关乎边境安危,非同小可。”他声音低沉,语气严肃,“我要你设法混进他们的联络网,查清此事的来龙去脉。若能探得首恶姓名、传递路线,亦或是其他重要线索,本官保举你升为校尉。”
常德的目光落在文书上“青州营校尉”几个烫金大字上,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的心跳骤然加快,血液仿佛瞬间涌上头顶。前两天,他还在青州城郊外的白莲教暗堂里,对着教中圣像发过誓,要借着在青州军的身份,为教里传递消息,助力白藤谷谷主慕容瑶成就大业。若是能升为校尉,手中便有了实权,接触到的机密也会更多,对教里的帮助自然更大。
他强压下心中的狂喜,面上却立刻露出激愤之色,双目圆睁,握紧了拳头:“竟敢有人私通外敌,背叛家国!卑职定拼尽全力,查清此事,不负大人所托!多谢大人信任,此恩卑职没齿难忘!”他语气铿锵有力,带着十足的愤慨与决心,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个忠心耿耿、热血沸腾的汉子。
张希安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欣赏这样有血性、有冲劲的人,也相信常德的能力。转身时,他瞥见常德眼底闪过的一丝精光,只当是年轻人被提拔的机会激起了斗志,热血上涌所致,并未多想,便大步离去。晨雾中,他的身影渐行渐远,而常德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随即转身进了营帐,眼底满是算计。
与此同时,青州城内,成王府的朱红大门前热闹非凡。门廊下挂满了红灯笼,两侧的石狮子旁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贺礼,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名贵药材,琳琅满目,几乎将大门都要淹没。来往的仆役穿梭不息,脸上带着喜庆的笑容,忙着搬运贺礼,通报宾客。
今日是成王府招贤榜挂出的第十日。自那日成王殿下在府门前张贴招贤榜,广纳天下贤才,不论出身、不计前嫌,只要有一技之长,便愿委以重任以来,青州城乃至周边州县的有识之士纷纷慕名而来。门房送来的拜帖在书房的书案上堆成了小山,足足有数百封,更有四五十封盖着紫檀木官印的贺信,全是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的亲笔所书,字里行间满是巴结与投靠之意。
成王坐在书房的梨花木椅上,手中握着一封刑部侍郎的信笺。那信笺是用上好的薛涛纸写就,字迹工整秀丽,通篇都是溢美之词,称赞他慧眼识珠、胸襟开阔,是难得的明主,愿誓死追随,为他效犬马之劳。可李烨的指尖却不自觉地攥紧了信纸,指节泛白,连带着信纸都被捏出了几道褶皱,掌心更是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拂过,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可成王却觉得浑身燥热,仿佛坐在一个无形的火盆上,坐立不安。早年在宫中一直谨小慎微,从未参与过夺嫡之事,而且成王本就不受宠,所以也没这心思。
招贤榜是他迈出的第一步,本以为会遭遇重重阻碍,甚至引来父皇的不满。可没想到,短短十日,竟收获了如此多的响应。朝中不少官员见他势头正盛,纷纷递来橄榄枝,想要依附于他。这局面固然可喜,可也让他陷入了深深的焦虑。
“先生。”成王终于按捺不住,扬声唤来胡有为。他将手中的信笺轻轻放在案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今形势大好,不少朝中大臣都愿投靠于我。可……我这般急着收罗人心,怕是要招父皇猜忌。”他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玄色蟒袍的下摆扫过满地堆放的贺礼,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先生,你说我是该急流勇退,暂时收敛锋芒,还是该趁势而上,更进一步?”
胡有为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捧着一盏热茶,细细观看着茶烟袅袅升起。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现在的胡有为,被成王奉为上宾,成为他最信任的谋士。
闻言,胡有为缓缓放下茶盏,伸出手指捻了捻颔下的银须,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殿下在怕什么?”
“我……”成王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他转身时,不慎撞翻了案头的青铜香炉,香炉“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里面的香灰簌簌落在明黄色的锦垫上,留下一片灰黑色的痕迹。
“怕失去?”胡有为将手中的茶盏往李烨面前的案上一推,茶水微微晃动,热气氤氲。“怕到手的势力建立不起根基,怕父皇的猜忌毁了自己多年的心血?殿下,这有什么好瞒的?”他忽然提高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严厉,“可您仔细想想,咱们费了多少心思才铺成今天这条路?招贤榜贴出去的时候,多少双眼睛盯着您,看您敢不敢接下这份责任;那些官员递来拜帖的时候,又藏着多少试探与观望。这时候退,前面所有的功夫都白费了!您甘心吗?”
成王攥紧了袖口,指节泛白,心中的纠结与挣扎几乎要溢于言表。他当然不甘心。为了今天,他耗费了无数的财力与精力。可一想到父皇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想到宫中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他就忍不住心生畏惧。父皇向来多疑,若是察觉到他的野心,恐怕会立刻对他痛下杀手。
胡有为站起身,走到成王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语气沉重而有力:“一个人要长得快,就得硬着头皮往上拔。树苗若是怕风怕雨,就永远长不成参天栋梁。您以为那些开国皇子当年就不害怕吗?他们怕的不是父皇的猜忌,不是兄弟的暗算,而是活不到登基那天!”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李烨的肩膀,“殿下,恐惧里藏着机遇啊。哪怕现在一无所有,也要鼓起勇气往前冲!所谓‘勇’,不是不知害怕,而是明明怕得发抖,偏要逼着自己迈出那一步!您是皇子,生下来就没有退路——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进一步,或许就是九五之尊!”
成王沉默地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贺信,那些信笺仿佛化作了一张张期待的面孔,又像是一个个沉甸甸的筹码。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更带着一丝决绝。他弯腰拾起最上面的一封贺信。
“好,先生说得对。”李烨将信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眼神变得坚定而锐利,“那就接着走下去,看看这局棋,到底能下多大。”
窗外,一阵秋风吹过,梧桐树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落下,落在庭院的青石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可这萧瑟之景,却丝毫掩不住成王府里渐起的杀伐之气。书房内,成王与胡有为相对而立,目光交汇间,已然定下了往后的棋局。而他们都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之路,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血雨腥风的较量。
与此同时,青州军军营中,常德正借着整理行装的名义,悄悄将一张写有密语的纸条藏进了发髻深处。他眼神闪烁,心中盘算着如何一边应付张希安的嘱托,一边为白莲教传递消息,从中渔利。而张希安则坐在帐内,对着军务图细细思索,筹划着如何借助常德的本事,一举揪出青州军里的内奸。
只是。。。。怕是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