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窑关内的军帐中,牛油蜡烛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曳不定,将可萨尤金紧绷的下颌线照得忽明忽暗。
他凝视着沙盘上被推倒的明军标识,那些代表风州军的蓝色棋子,此刻散落一地,如同花谷关战场上六千明军的亡魂。
\"首领,末将失职!\"
被叫到大帐的野至鲁突然重重跪倒,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他的铠甲还沾着沙河堡之战的血污。
\"若不是辟州军突袭军营,沙河堡必成囊中之物!\"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甘与懊恼,眼前不断闪过辟州军骑兵突然杀出时,可萨军阵型瞬间崩溃的画面。
可萨尤金的喉结剧烈滚动,抓起案上的酒囊猛灌一口。辛辣的烈酒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剧痛:
\"四千精锐。。。 可萨族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损?\"
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人声,想起出征前族老们殷切的目光,想起战死士兵家中孤儿寡母的哭声,眼眶不禁微微发红。
在可萨族,每一个战士都是血脉延续的火种,如今这些火种却在陌生的土地上熄灭。
野至鲁咬了咬牙,继续说道:
\"明军人口如野草,割了一茬又生。可我们。。。每折损一人,都要十年才能补上。\"
他抬起头,望着可萨尤金憔悴的面容,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作为谋士,他本该算无遗策,却没料到明军会有如此迅猛的援军。
可萨尤金突然将酒囊狠狠砸在地上,酒水溅湿了满地的羊皮地图:
\"抱怨又有何用呢?\"
他的目光扫过野至鲁染血的披风。
\"以三千人对峙数倍明军,被咬伤是常理。\"
他弯腰捡起一枚代表可萨军的黑色棋子,在指尖反复摩挲。
\"现在说这些没用,关键是下一步该怎么走。\"
野至鲁松了口气,却仍不敢起身。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首领还记得我们入大明境的初衷吗?\"
见可萨尤金目光一凛,他继续道:
\"吸引明军主力南下,为巴图汗的大计铺路。如今,营州军、延州军已经南下,我们的战略目的。。。基本达成了。\"
可萨尤金想起兄长可萨巴图临行前的叮嘱:
\"能战便战,不可战则退。只要拖住明军,便是大功。\"
他握紧了拳头,留下深深的月牙形血痕:
\"可瓜州如今明军云集,不知何时会还有的其他节镇军。\"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忧虑。
\"若再坚持,我们这万把人,恐怕真要折在这汉人的土地上。\"
野至鲁点头如捣蒜,额头上的汗珠滴落在青砖缝隙里:
\"正是如此!瓜州城高池深,我们攻坚能力本就不足,先前能破城不过是趁虚而入。如今明军严防死守,我们若强行攻城,只怕。。。\"
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可萨尤金。
可萨尤金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步,皮靴踏在青砖上发出声响。他想起花谷关之战中,明军步军依托地形用弩箭组成的死亡防线;想起沙河堡外,辟州军如神兵天降般的突袭。
汉人常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萨军虽有骑兵之利,却在陌生他乡陷入了重重包围。
\"传令下去。\"
他停下脚步,想了一会说到:
\"加固钮窑关防线,所有伤兵即刻后撤。\"
他望向帐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看到百里外明军的营帐。
\"告诉各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擅自出战。\"
野至鲁如释重负,终于挺直了腰板:
\"首领英明!只要守住钮窑关,我们就能进退自如。待巴图汗那边得手,再里应外合,必能重创明军!\"
可萨尤金没有回应,只是盯着地图上的标识,第一阶段的作战,看似可萨军取得了几场胜利,实则已经陷入被动。
明军虽暴露了各自为战的弱点,但庞大的人口基数和源源不断的援军,如同深不可测的汪洋,随时可能将可萨军这叶孤舟吞噬。
而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守住钮窑关,再找转机的出现。
\"守着这道天险,明军一时半刻攻不上来。\"
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可煌州就像喉咙里的钩刺,不拔难受,拔又要掉块肉。\"
野至鲁跪地扫过可萨尤金发间新添的白丝,他也清楚煌州的战略意义,这座城池卡在可萨军西进与北撤的必经之路上,若不拔除,他日明军一旦发起反攻,可萨军必将腹背受敌。
\"首领,末将有个主意,咱们不必强攻,只需在城外挖深壕,断其粮草,不出三月,煌州必降。\"
可萨尤金眼中燃起一丝隐隐的光亮:
\"那就这么办!你亲自去办。带五百人,抓些民夫来干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动作快点,别让明军察觉。\"
野至鲁领命出帐时,暮色正浓。他点齐五百骑兵,马蹄声惊起树梢寒鸦。当队伍行至离煌州十里的中观村时,一股腐臭味突然扑面而来。
\"不对劲。\"
他皱眉示意队伍停下,抽出弯刀警惕地扫视四周。村庄里寂静得可怕,连犬吠声都没有。
走进村口的瞬间,野至鲁瞬间凝滞。横七竖八的尸体铺满道路,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尚在襁褓的婴儿,就连牲畜也未能幸免。
可萨赤虎正倚着染血的长枪,脚边是被割断喉咙的耕牛,鲜血混着泥土在地上蜿蜒成河。
\"你这是何意?\"
野至鲁的声音在发抖。他与赤虎同属可萨本部,却从未见过对方如此疯狂的模样。
赤虎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冷笑一声:
\"明军在沙河堡让我们丢了脸,我要他们汉人血债血偿!\"
他踢了踢脚边的尸体。
\"这些汉人,活着也是明军的炮灰。\"
野至鲁感觉后背发凉,他想起可萨尤金曾经的言语:
\"我们此次入汉地,能少杀就少杀,万一日后大业不成,也不至于让人恨绝。\"
可眼前这场屠杀,不仅会激起汉人的仇恨,更会断了他们抓壮丁的路。
\"立刻派人焚烧尸体!\"
他强压下心头的不适。
\"把这事给我尽量遮掩过去。\"
赤虎不屑地嗤笑一声,却还是挥手示意部下动手。火焰燃起时,野至鲁望着冲天的黑烟,突然意识到自己低估了仇恨的力量。
可萨军本就人丁稀少,如今却在异国土地上制造如此惨状,日后若战局逆转,这些村民的冤魂,恐怕会成为悬在可萨军头上的利刃。
为了凑够挖壕沟的劳力,野至鲁不得不将搜索范围扩大到三十里外。
当他带着抓来的千余民夫返回煌州时,夜色已深。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眼神恐惧的汉人,他突然想起自己年幼时,部族遭遇饥荒,亲族也是这样被邻族抓去当奴隶。
\"都给我听好了!\"
他骑在马上,兰银官话的生硬声音盖过人群的抽泣声。
\"挖完壕沟,放你们回家!敢偷懒的,刀可不认人!\"
民夫们颤抖着拿起铁锹,在煌州城外的土地上,一铲一铲挖开了充满血腥与恐惧的壕沟。而在不远处,煌州城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仿佛在无声地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