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贵蹲在地头,粗糙的手指捻开一颗干瘪的玉米粒,眉头拧成了疙瘩,七月的太阳像火炉一样烤着他的后背,汗水顺着黝黑的脖颈滑进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里。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少了一半,玉米杆子长得比往年矮了一截,结出的棒子也比往年小了一圈。
\"老天爷这是要绝人活路啊。\"张德贵叹了口气,把玉米粒丢进嘴里嚼了嚼,干涩的味道让他皱起了脸。
他抬头看了眼天空,万里无云,连一丝风都没有,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还是晴天,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十七天没有有效降雨了。
\"爸,回家吃饭了!\"远处传来女儿小芳的喊声。
张德贵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扛起锄头往家走,路过邻居老李家的地时,他看到老李正蹲在地头抽烟,脸色比他还难看。
\"老李,咋样?\"张德贵停下脚步问道。
老李吐出一口烟,摇了摇头:\"完了,今年算是完了,我家那口子刚打电话来,说县里玉米收购价掉到八毛了。\"
\"八毛?\"张德贵感觉心脏猛地一沉,\"额贼!上个月不还说一块二吗?!\"
\"谁知道那些狗日的中间商又搞什么鬼。\"老李把烟头狠狠摁进土里,\"种子化肥人工加起来,成本都快一块了,这价卖了连本都回不来。\"
张德贵回到家,妻子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一碗咸菜,一盆玉米糊糊,几个杂面馒头。
他默默地坐下,端起碗喝了一口糊糊,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怎么也咽不下去。
\"听说收购价又降了?\"妻子小声问道。
张德贵点点头,没说话。
小芳低头扒着饭,十四岁的孩子已经懂得看大人脸色了,整个午饭时间,屋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下午,张德贵去了趟县里的农资店,想问问有没有便宜点的化肥,看能不能再追点肥挽救一下收成。
店主老王是他远房表亲,见他进来,叹了口气:\"德贵啊,别费那钱了,今年这行情,投得越多亏得越多。\"
\"总不能看着庄稼旱死在地里吧?\"张德贵苦笑道。
老王压低声音:\"实话跟你说,我听说南方那边进口玉米大批量到港,价格比咱们本地还便宜,那些大饲料厂都去买进口的了,本地玉米没人要,价格能不跌吗?\"
张德贵空着手回到家,坐在门槛上发呆,他种了二十年玉米,从没像今年这么绝望过。
往年再怎么着,一亩地也能挣个三五百,够一家人吃喝,还能给小芳攒点学费,今年这架势,怕是连贷款都还不上。
八月中旬,张德贵还是把玉米收了,产量只有往年的六成,价格更是跌到了七毛五一斤。
他把玉米拉到县里收购站,看着那台巨大的电子秤上显示的数字,心里算了一笔账:
六亩地,总共收了不到三千斤,卖了两千二百五十块钱;除去种子、化肥、农药、浇地的电费,净亏一千多。
\"张师傅,你这玉米品质一般啊,\"收购站的小年轻叼着烟,翻看着样品,\"要不这样,我给你七毛八,全要了。\"
张德贵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木然地点点头,看着自己的玉米被倒进那个巨大的仓库里,和其他人的混在一起,像被吞进了一个无底洞。
\"对了,张师傅,\"小年轻突然叫住他,\"明天有车往市里送货,你要不要跟车去?一趟给一百五。\"
张德贵想了想,答应了,反正地里的活暂时告一段落,能挣点外快也好。
第二天凌晨四点,张德贵就来到了收购站,装车花了两个多小时,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出发了。
货车沿着省道开了三个小时,进入市区时,张德贵被高楼大厦晃得眼花,他很少来市里,上一次还是五年前带小芳来看病。
货车停在一家大型食品加工厂的后门,工人们开始卸货。
张德贵帮忙搬运,看到一袋袋玉米被送进厂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些他亲手种出来的粮食,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中午,工厂管了顿盒饭,吃完饭,张德贵跟司机说想在附近转转,司机告诉他下午三点前回来就行。
张德贵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路过一家装修精致的甜品店时,橱窗里金黄色的蛋挞吸引了他的目光,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冷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先生,需要点什么?\"穿着制服的女孩微笑着问道。
张德贵局促地站在柜台前,眼睛扫过价目表,突然愣住了。\"黄金玉米蛋挞\"后面赫然标着\"48元\/个\"。
\"这...这是什么蛋挞?\"他指着那个牌子,声音有些发抖。
\"这是我们店的招牌产品,黄金玉米蛋挞,\"女孩热情地介绍,\"选用优质玉米提炼的天然甜味剂,不含任何人工添加剂,外皮酥脆,内馅绵密...\"
张德贵的耳朵嗡嗡作响,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四十八元一个!他今天搬了一上午玉米才挣一百五,还不够买四个蛋挞的!而他卖出的玉米,七毛八一斤,要做多少个这样的蛋挞?
\"能...能看看吗?\"他结结巴巴地问。
女孩转身从展示柜里取出一个蛋挞,放在精致的瓷盘上,金黄色的蛋挞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表面点缀着几粒烤得焦黄的玉米粒,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张德贵盯着那个蛋挞,突然觉得一阵眩晕,那些玉米粒,和他地里种出来的一模一样。
\"原料...是用什么玉米做的?\"他艰难地问道。
\"这个我不太清楚,\"女孩有些困惑,\"应该是进口优质玉米吧,我们老板特别注重原料品质...\"
\"放屁!\"张德贵突然大吼一声,把女孩吓了一跳,\"这就是普通玉米!我种的玉米!七毛八一斤卖出去的玉米!\"
店里的顾客都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这个穿着旧衣服、满脸通红的农民,张德贵感觉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他一把抓起那个蛋挞,狠狠摔在地上。
\"你们这些黑心商人!把我们农民的血汗做成这么贵的东西!我种一亩地玉米还买不起你这一几个蛋挞!\"他声音嘶哑,眼眶发红。
女孩惊慌地按下了柜台下的警报按钮,很快,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从后面快步走出来。
\"先生,请您冷静,\"男人挡在女孩前面,\"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解决...\"
\"解决?怎么解决?\"张德贵喘着粗气,\"我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收成还不够还贷款的!你们倒好,拿我们的玉米做成这么贵的东西!\"
男人皱了皱眉:\"先生,商品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原材料,我们的蛋挞包含了研发成本、品牌价值、工艺技术...\"
\"狗屁技术!\"张德贵打断他,\"不就是玉米吗?我种了二十年玉米,我能不知道?\"
他突然冲向后面的厨房,男人想拦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厨房里,几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师傅正在忙碌,张德贵一眼就看到操作台上放着一大袋玉米粉,正是他们县那个加工厂的产品。
\"看看!看看!\"他抓起一把玉米粉,撒得到处都是,\"这就是七毛八一斤的玉米!到你们这儿就变成四十八一个了!\"
保安很快赶到了,两个壮实的年轻人一左一右架住了张德贵。
他挣扎着,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男人整理了一下西装,冷冷地说:\"报警吧,这人疯了。\"
听到\"报警\"两个字,张德贵突然清醒了一些。
他想起家里的妻子和女儿,想起还有贷款没还,挣扎的力气一下子泄了,他像个破布袋一样被保安拖着往外走。
路过门口时,他看到地上那个被摔烂的蛋挞,金黄色的馅料流了一地,像极了他在旱灾中枯萎的玉米地。
保安把他扔在店门外的人行道上,警告他不要再闹事。
张德贵坐在地上,看着甜品店明亮的橱窗,里面衣着光鲜的顾客们已经恢复了优雅的姿态,小口品尝着那些金黄色的蛋挞,仿佛刚才的骚乱从未发生过。
他慢慢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口袋里还装着今天挣的一百五十块钱,原本打算给妻子买件新衣服,给小芳买本参考书的。现在,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回程的货车上,张德贵一言不发,司机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闭上眼睛假装睡觉,脑海里却不断闪现那个蛋挞的价格标签:48元。
他算了算,一亩地玉米大概能做多少个这样的蛋挞?五百?一千?而他一亩地的收成,连二十个蛋挞都买不起。
回到家,妻子问他市里怎么样,他勉强笑了笑,说挺好的。
晚上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半夜,他悄悄爬起来,走到院子里,望着远处黑漆漆的玉米地。
再过两个月,新一季的玉米又要播种了,他还种吗?种了又能怎样?不过是再一次被那些中间商、加工厂、甜品店一层层剥削罢了。
夜风吹过,干枯的玉米杆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哭泣,张德贵蹲在地上,这个五十岁的汉子,终于忍不住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谷贱伤农”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