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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 柳园图 第二章

狄仁杰忧郁地望着漆黑的天空,层层叠叠的乌云遮蔽了星月的光辉。刚入夜,府院外就寂静空旷,听不到人声。殿堂内只亮着一盏角灯,重楼叠檐的黑影沉沉地压在头顶,让人感到窒息。两个月来,由于瘟疫凶猛,京城士民十成中死了三成,人心惶惶,百业萧条。皇上移驾凤翔,朝廷暂时迁出长安。狄公受命担任京都留守兼大理寺正卿,总管京畿政务,频繁地进行赏罚任免,巡视京营,开仓放粮救济百姓,等待疫情缓解。衙署就设在京兆尹府第。

狄公身着紫蟒袍,系着金玉带,脚穿蝶钩皂靴,头上端端正正戴着一顶盘龙含珠、金线嵌绣的太师冠。他身旁站着跟随多年的亲随干办乔泰,如今乔泰已担任京师十六卫衙府的左果毅都尉。乔泰头戴头盔,身穿铠甲,腰悬宝刀,铠甲正中佩戴着一枚双龙金徽。

狄公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皇上和朝廷迁出长安已半个月了,曾经人烟稠密、百业兴盛的繁华京都,如今竟成了鬼魂游荡的世界。白天只见那些身穿黑袍、头戴黑帽兜的收尸队拉着尸车东奔西走,通衢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十里长街听不到歌声。入夜后几乎成了一座死城,周长二万四千步的长安城仿佛被一层尸布包裹着。前两天还有抬着龙王牌位鸣锣放炮求雨的人群,今天竟连一个小贩的影子都见不到了。”狄公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对这凶恶的瘟疫如何发生、蔓延知之甚少。临危受命半个月来,疫情未能得到抑制,死亡人数有增无减。眼见尸骸遍地,人怨鬼哭,我于心何忍?中午听说广成仓放赈又出了乱子,梅亮的意外身亡让官府失去了一个得力助手。一时哪里有合适的官员能独自负责放赈事宜呢?”

乔泰听后说:“老爷,梅长官在官仓放赈这件事上费尽了心机,安定了京城士民的浮动人心,真是难为他了。他不顾年事已高,忠心耿耿地处理公务,还从关中、渭南等地调拨了许多猪羊果蔬来京城。他这一死,丢下许多事,旁人一时难以接手。听说梅长官是从自己家的楼梯上摔下来死的。究竟是年龄太大,白天劳累,夜间出了意外,给我们添了许多不便。”

狄公说:“我想来多半是他刚要下楼时心脏病突发,不然就是劳累过度耗损了心血,头晕目眩摔下楼梯。这不幸的意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忠心耿耿的朋友,偏偏又是在如此紧要的时刻。听说事故发生时,有个姓卢的大夫正在场,他经常去梅府为梅亮夫妇看病。打听到他的宅址,请他来衙署一趟,我有话问他。”

“梅亮的去世意味着长安三大世家之一断绝了后嗣。”这时陶甘走进内衙,插话说。

陶甘也是狄公的心腹亲随,现任京都留守衙署长史,专门掌管刑律诉讼、文书案牍。

他说:“梅亮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早夭,梅夫人没有生育,梅家嫡宗便断绝了。其家产将由关外的一房族兄继承。”

狄公惊讶地问:“陶甘,你已经读完了梅亮的全部案卷?他的死讯今天中午才知道啊!”

“老爷,一个月之前我就读完了梅氏一族的全部宗卷材料。这两三个月来,我陆续在研读关中最着名的几个世族大家的宗卷,我对他们的世系渊源、食邑隶籍、爵秩予夺、婚媾状况、人丁宗脉等一应资料很感兴趣,每一宗族都有厚厚十几札,秉烛夜读一夜也未必能读完一札。我读这些正可作为消磨长夜的最佳乐事。”

狄公以赞赏的目光看着陶甘,叹息一声说:“梅家这一消亡,京城的世家大族就只剩下叶家和何家了。”

陶甘点了点头:“一百年前,梅、叶、何三家统治着关中京畿一带,三家势力此消彼长,相互牵制。到了本朝建立,这三家虽都被削了爵位,夺了食邑,却依旧过着富贵的生活,保留着古老的传统和家法,仿佛仍是权贵阶层一般。”

狄公点头,慢慢捋着颔下一把美髯,说:“他们生活在回忆里,处处以自己的姓氏世家为荣耀,傲视庶族新贵。他们甚至将我们的皇上都视为寒族外姓,唯有他们这几个巨族才是所谓的天帝贵胄。他们彼此间还顽固地使用已被剥夺的官秩爵衔,编纂世族谱牒,严格限制族外通婚,俨然自以为高人一等,鄙视万物。”

陶甘说:“他们有意无视现在,妄自尊大,把自己隔绝在一个陈腐的小天地里。他们的宅第大多在长安旧城。不过梅长官却是个例外。他脱颖而出,与旧世家的人物多有不合,且急公好义,言行谨慎敏捷, truly 是个懂得大学之道的新人。只是叶、何两家依旧故我,与当今时尚截然不同。”

乔泰说:“旧城里的人将梅亮之死看作不祥之兆,一首广为流传、家喻户晓的童谣预示了梅、叶、何三家的气运已到尽头,仿佛是天意如此。”

狄公说:“从古时候起,一些童谣就含有神秘的力量。人们说是天上的荧惑星化为小儿口预言祸福,而到头来又往往应验,真是像谶纬扶鸾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势如野火,不可遏制。乔泰,那童谣是怎么说的?”

乔泰回答:“我听到的是这样几句:

梅、叶、何,

关中侯。

失其床,

失其目,

失其头,

白日悠悠不得寿。

——梅长官从楼上摔下楼梯,头破身亡,正应在‘失其头’上。”

狄公说:“眼下瘟疫流行,皇上西幸,人心惶恐,国势艰难。歹徒贼盗必然蠢蠢欲动,奸恶之徒又会乘火打劫。他们也会编造些流言、童谣之类来蛊惑人心,挑起事端。你们必须十分小心,处处留意,昼夜巡逻,不可懈怠,以防意外。”

“老爷,我与马荣已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即使发生意外事端,也可及时将其消灭在萌芽状态。尽管我们不得已分出许多兵士用于火化尸体和守卫京城各衙门、王府、官商人家的空宅。我们还……”

狄公打断乔泰的话:“听!外面还有街头卖唱的?”

一个女子颤抖而凄凉的歌声从街头飘来,还伴有乐器的弹奏,隐约听到唱词是:

月儿弯弯挂天上,

姐儿不眠倚绣幌,

手把帘钩心不忍,

如何拂了一地霜?

做个梦儿到远方。

心儿缠绵意彷徨。

秋风忽起动房栊,

突然一声恐怖的尖叫,歌声停止了。

狄公一挥手,乔泰急忙奔出内衙。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六章

两个身穿黑袍、头戴黑帽兜的收尸人正拦住街头卖唱的年轻女子纠缠不休。幽暗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一个身穿天蓝长褂的体面大官,两个歹徒见状慌忙拔腿逃跑。

卖唱女子走到大官面前深施一礼,说:“多谢先生搭救,小女子给您行礼了。”

这大官身材瘦小,干瘪的脸上漾起浅浅笑意,下颚一撮山羊胡子乌黑发亮。“小娘子莫怕,我姓卢,是个大夫,那两个歹徒已经跑了。我看见其中一个脸上长满疱疹,显然已染上瘟疫。”

女子穿着宽领敞口的绯红色绣花绸衫,下身是玄色百褶长裙,手里拿着一把月琴。“卢大夫,这里可是官府衙门外,竟还有如此胆大的歹人!”

“敢问小娘子芳龄几何?看模样正是十六岁的妙龄吧,生得这般标致。”卢大夫凑近女子嬉笑着说,“我送你回去吧!你家在城里哪个方位?若不嫌弃,不如去我那里稍作歇息。”说着从衣袖里摸出一块银子,又伸出胳膊想搂女子的腰。

女子急忙用力推开他:“别碰我!我不是卖身的女子!”

卢大夫正要进一步轻薄,街上忽然传来马靴踩地的声响。他慌忙松手,女子趁机挣脱,对着赶来的乔泰瞥了一眼,整理好衣裙,提着月琴默默走开了。

卢大夫尴尬地看了乔泰一眼,骂了句:“该死的!”

乔泰打量着他问:“先生贵姓?”

“在下姓卢,是个大夫。”

“哦,原来就是卢大夫。狄老爷正想见你,现在就跟我去京兆尹衙署一趟。”

“我还要去一个大官人家看病,他染上瘟疫了。”

“少啰嗦!跟我来!”乔泰不耐烦地下令道。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四章

狄公坐在宽大的书案前批阅公文,陶甘站在他身后,两人正低声商议着事情。这时乔泰进来禀报:“老爷,刚才街上叫喊的是个卖唱女子。这位就是您吩咐要找的卢大夫。他说那卖唱女是妓女,我赶到时,女子正缠着他揽生意。”

狄公朝跪在地上的卢大夫看了一眼,问乔泰:“那女子现在在哪儿?”乔泰回答:“回老爷,她跑掉了。”狄公让卢大夫站起来,问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大夫回话:“回狄老爷,小民正要去东城一位大官人家看病,他染上瘟疫快不行了。走到衙门外拐角时,看见两个收尸人在纠缠那女子。我喝退歹徒后,她就来勾搭我,我才知道是个风尘女子。她抓住我衣袖非要钱,幸亏这位军爷赶到,她见势不妙就跑了。”

狄公看了乔泰一眼,又温和地对卢大夫说:“本衙想问你昨夜梅先生去世时的情况,当时你正好在场。”卢大夫忙说:“不,狄老爷,我虽在梅府,但没亲眼看见意外发生。我当时在西院厢房,梅先生是从花厅楼梯摔下来的。”

狄公说:“那就说说你去梅府前后的事,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讲来。”卢大夫点头道:“是,狄老爷。昨天傍晚,梅先生派人请我去给老管家看病,还留我吃晚饭。因为家仆大多被遣散了,是梅夫人亲自做饭。老管家发高烧,我诊了脉开了药。晚饭吃了约一个时辰,饭后梅先生说要去花厅楼上书斋读书,就在那里歇夜,让梅夫人先回房休息,因为老管家病倒,她也累了一天。我就去西院看老管家,当时偌大的梅府空寂无人,连狗叫声都没有,我心里直发毛。突然听到东边花厅传来一声尖叫,我赶紧跑去,只见梅夫人正奔来西院喊我,她吓得脸色惨白……”

狄公打断他:“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吗?”卢大夫回答:“大约是深夜亥时。梅夫人满脸是泪,哭着说梅先生从楼梯滚到花厅,头破血流,已经没气了。”

狄公问:“你检查尸体了吗?”卢大夫说:“只是粗略看了下,梅先生头颅破裂脑浆外溢,楼梯扶手的荷花尖蕾上都溅着血。我想他是正要下楼时突然犯病摔下来的,楼梯口有支熄灭的蜡烛,中间还掉了只软底毡鞋。梅先生近来一直头疼风湿,快七十岁了,还天天在广成仓忙放赈,从早累到晚,这么好的人却不得善终。”

“梅先生确实是长者君子,有古贤人风范。”狄公接着问,“那后来你做了什么?”卢大夫说:“我给梅夫人服了点药让她平静下来,吩咐别搬动尸体,等我去京兆衙门报信叫仵作。不料仵作天天在火化厂,很难回衙门。我今早来衙门碰巧遇上,就拉他去了梅府,还向衙门值房报了死讯。好在老管家服药后退烧能走动了,在家侍候。仵作验尸后也认为是不慎摔死,致命伤是颅脑迸裂。”

狄公说:“仵作的验尸报告我看过了,卢大夫你可以走了,我会派差役去梅府帮忙料理后事。”卢大夫作揖退出。

乔泰骂道:“这个假斯文的伪君子!老爷,我赶到时明明看见他在调戏女子,人家挣扎,他倒反咬一口!刚才我也不想当场戳穿他。”狄公说:“这卢大夫眼神漂浮,说话闪烁,很不让人放心。陶甘,把梅先生的验尸报告再拿来我看看。”

陶甘从案卷中抽出一张纸呈上,狄公念道:“死者梅亮,男,六十九岁,商贾,长安米市行会行首。致命伤为颅脑崩破、头骨碎裂,两腿、背脊、双肩及胸廓两侧均有严重擦痕,左颊有黑色污斑,疑似烟灰或墨漆沾染,初步判定为坠跌致死。”

狄公把报告放在桌上说:“写得很简明,梅先生从楼梯摔下,身上有擦伤很正常,但我最疑惑的是左颊上的黑色污斑。”乔泰说:“梅先生不是在书斋读书吗?可能是写字时脸上溅了墨点。”陶甘补充:“要是砚台不干净,或磨墨太快也会溅出墨汁。”

“这固然是一种解释。”狄公抬头望着高悬的“明察秋毫”横匾,陷入了沉思。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六章

右果毅都尉马荣嘟囔道:“乔泰哥竟选了这么家又臭又脏的五福酒家来招待我。”

马荣是乔泰的结拜兄弟,也是狄公最信任的亲随。他生得虎下巴、豹纹眼,相貌凶悍,体格比乔泰还要魁梧三分。他呷了一口酒,闷闷不乐地坐在长凳上等候乔泰。五福酒家狭小的店堂里弥漫着刺鼻的酒酸和霉味。驼背掌柜送上一壶酒后便再也没露面,只留马荣独自饮酒。

店堂里还有一位客人,五十多岁,穿着褪色的蓝布长袍,显得十分寒酸。他低头盯着手中的几个木偶出神,靠墙放着一架嵌镜大箱,外面罩着蓝布遮帘。他的左肩上蹲着一只栗色小猴,尾巴盘在主人脖子上,正龇牙咧嘴朝马荣发出尖厉的嘶叫。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抬头瞥了马荣一眼,开口道:“自个儿慢慢喝吧,掌柜的心情不好,没法应酬。这附近街坊都染上了瘟疫,一个时辰内就抬走了三个死人!”

马荣愤愤地说:“这酒店又臭又脏,就算不感染瘟疫也要憋死人,居然还挂着‘五福’的招牌!”那人笑道:“‘五福’是人人向往的——高官、厚禄、长寿、健康、多子,为什么不能用作酒店的名号呢?这也是贫苦人的美好祈愿啊!尽管他们往往只能得到其中一福——多子,但他们不怨天尤人,苦中作乐,其实也不比富贵人家的‘五福’差。”

马荣端起酒杯坐到那人旁边,问道:“先生是走江湖演木偶戏的吧?请问尊姓大名,家住哪里?”“在下姓袁,双名玉堂,现住在旧城一条又暗又脏又窄的小巷里。长官熟悉长安旧城吗?”“略知一二,今夜我就要去那里巡查。”马荣答道。

袁玉堂说:“旧城里贫富悬殊,贵贱差距天壤之别。穷苦人为了填饱肚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年奔波劳碌却难以温饱;而高宅大院的公子王孙们却日日斗鸡走狗、赌博狎妓,一掷千金,倚仗祖上的权势胡作非为,践踏王法、伤害百姓却无人管束!”

马荣道:“休要狂言!如今天下太平,君明臣贤,人人安居乐业。即便在瘟疫猖獗的特殊时期,也绝不容许歹徒恶魔悖逆胡来、残害百姓。”袁玉堂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长官不妨自己掀开遮帘看看里面。”

马荣好奇地掀开嵌镜大箱外的布帘,只见里面是一条彩绘雕饰的长廊,廊外遮着湘妃竹帘。一个身穿玄缎长褂的男子正扬起鞭子抽打一位俯卧在绣榻上的女子。那女子泪痕满面,衣衫不整处可见伤痕,乌黑的长发垂到地上。突然,男子的动作停住了,握鞭子的手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马荣转脸怒斥:“袁先生,跟我去捉拿那个恶人!我看清楚了,他又高又瘦,穿玄缎褂袍。我是京营十六卫的果毅都尉,专门捉拿这种伤害百姓的恶人!”“长官莫急,这只是一套连环图片,和木偶一样,不是真人。”袁玉堂笑了笑,“我这方盒里有三十多套连环图片,描绘的都是旧时的人物传奇,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也有真实的闺阁遗憾、人间悲剧。长官不妨再看这套。”

马荣掀开遮帘又往里看,只见杨柳荫中有一幢幽雅的楼阁,垂柳在微风中摇曳,下面是一条小河,水亭边系着一叶小舟。一人划起船桨,小舟沿杨柳岸缓缓而行,船尾坐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突然,楼阁门开了,奔出一个白胡子老人,气急败坏地拿着棍子追到小桥上,接着动作又停住了,随后一片漆黑。

马荣正看得入神,心中却有些懊恼,又不明白图片的意思,觉得十分奇怪。袁玉堂说:“箱里的蜡烛熄了,长官先看到这里吧!”马荣问:“袁先生怎么让图片如此活动,和真人举止差不多?”袁玉堂答道:“这是我袁家的传世绝技,外人不知道。这傀儡戏的图片有明暗、人物有动静,全靠手指灵巧和光影配合,才让风景栩栩如生,人物动作合乎情理……”

突然,一个身材高挑、腰肢纤细的女子走进店堂,袁玉堂猛地一愣。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六章

那女子身姿挺拔,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着傲慢扫视了一圈店堂。她上身穿一件蓝底白花的薄绸衫,下身穿一条玄色百褶长裙,脸庞如同绽放的花朵,身形好似雕琢的美玉,朱唇皓齿,光彩照人。只见她提起长裙,发出细微的声响,走到柜台前,手指在柜台上敲了两下,里屋立刻走出那个驼背掌柜。驼背一见女子,立刻堆起满脸笑容,亲自拿起酒壶给女子斟满一盅酒。女子仰头一饮而尽,驼背掌柜又给她满满斟了一盅。

马荣看得愣住了,心里不住地赞叹。他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容貌出众的贫家女子,而且如此豪饮,风韵格调非同一般,气度令人折服。他推了推袁玉堂的胳膊,小声问道:“袁先生认识这位女子吗?”袁玉堂捻了捻额下那缕参差不齐的灰白胡须,回答说:“从没见过。”

突然一声吆喝,四个无赖闯进了五福酒家。“来四大碗白酒!”为首的彪形大汉看见柜台前站着一位俊俏女子,一双贼眼紧紧盯着她,像是要冒出火来,叫道:“今夜运气好,碰到个花枝般的美人!弟兄们,快来喝酒。”四个无赖一拥而上,将女子团团围住,完全不把马荣和袁玉堂放在眼里。

女子放下酒盅,看了看彪形大汉搁在自己左臂上的手,厉声喝道:“把这只脏手缩回去!”四个无赖一阵狂笑,一起上前拉扯纠缠。马荣大怒,起身正要上前帮那女子,却被袁玉堂一脚绊倒,摔了个狗吃屎。等他爬起来,头昏眼花中只听到柜台边传来杀猪般的叫声:“我的胳膊……小娘子饶命啊。”

一阵混乱伴随着污秽的咒骂声和呻吟声,“呼”的一声门响,四个无赖全跑出了五福酒店,店堂里恢复了平静。马荣目瞪口呆地看着柜台前的女子,驼背掌柜正在给她斟酒。她平静地拨弄着酒盅,艳丽的脸颊如同两朵桃花绽放。马荣发现女子的右袖口沾着一片血迹。

“她受伤了!”马荣生气地对袁玉堂喊道,“要不是你故意绊我……”“长官息怒,”袁玉堂平静地说,“当厮打的双方藏有暗器时,你上前岂不是白白受伤?现在那女子用铁弹打伤了领头大汉的手臂,其他无赖就像受惊的鸟兽一样全逃了。”

马荣抚摸着额上的青紫肿块,心里暗暗吃惊。江湖上的女侠和习武的女子常有在衣袖里藏一枚鸡蛋大小铁弹丸防身的。律法严禁百姓随身携带利剑和匕首,因此女子这一绝技风行一时。经过长期苦练,往往能百发百中。平时两袖各藏一枚铁弹丸,行动方便,必要时就是有力武器。若要置对方于死地,能击中太阳穴或人中,一弹便可毙命。

马荣抱怨道:“袁先生,你完全可以告诉我这个情况,不必故意让我摔倒,跌得我鼻青眼肿。要是你年纪轻些,我真要揍你一顿。”这时,马荣看见女子果然从衣袖里取出一枚铁弹丸放在柜台上,用水清洗衣袖上的血迹。他赶忙上前殷勤地说:“小姐,我来帮你。”那女子也不羞怯,伸出手给马荣,两眼温柔地望着眼前这位魁梧英武的军官。

马荣帮她拧干半幅衣袖后,忍不住问:“小姐只用一枚铁弹就赶走了那帮无赖,怎么不见左边衣袖也藏有铁弹?”女子带着些许责怪的目光瞥了马荣一眼,淡淡地回答:“一枚就足够了,何必两枚!”马荣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敬慕之情。这女子英姿飒爽、风韵动人,还有如此绝妙的身手。他只恨相见太晚,又不敢贸然询问她的姓氏。

这时乔泰走进五福酒店,一眼认出那女子,大声喊道:“小姐,当时何必匆匆走了,卢大夫那个衣冠禽兽,你可以如实告他!”那女子只是偶然看向乔泰,没说一句话。她整理好衣裙,向马荣、乔泰点头示意,便飘然走出了酒店。

“长官,你在哪里见过她?卢大夫是谁?”袁玉堂急忙问乔泰。

乔泰回答说:“就在京兆府署衙门外,她当时正唱着曲子、弹着月琴。卢大夫那家伙想调戏她,恰巧我巡逻到那里,她害羞就先走了。”

袁玉堂沉吟了半天,不停点头,急忙说:“两位长官请自便,我先告辞了。”说完提起嵌镜大箱和装木偶的大竹篮,摇摇晃晃走出店门,那只猴子自顾自坐在大箱顶上。

驼背掌柜出来应酬马荣和乔泰,马荣急忙问:“那女子到底是谁?常来这家酒店吗?”驼背诡异地笑了笑:“长官眼力不好,那女子正是袁相公的女儿,小名叫蓝白。”

马荣愣住了,心中满是疑惑:“那他们父女怎么像路人一样,互不相识?”驼背耸耸肩说:“蓝白是个很有胆识的女侠,袁相公也是走江湖的义士,父女之间不拘小节。蓝白小姐还有个孪生妹妹,小名叫绯红,是个温顺可爱的姑娘,能歌善舞,弹琴吹箫样样精通,容貌艳丽,特别惹人怜爱。”

马荣对乔泰说:“大哥遇见的恐怕是绯红小姐,把蓝白认错了。要是卢大夫撞上蓝白,说不定一铁弹打过去,他额头就得挂彩。”接着回头问驼背:“掌柜的知道袁玉堂父女现在住哪里吗?”驼背皱了下眉,笑道:“走江湖卖艺的没固定住处,今天城东、明天城西,寺观驿亭、旅邸客栈都可能有他们的踪迹。”马荣见他说话含糊,不再多问,付了酒钱便和乔泰离开五福酒家。

走上大街没几步,就见六个穿黑袍戴黑帽兜的收尸队拉着尸车“轧轧”驶来,他俩赶紧捂住口鼻匆匆避开。乔泰说:“我真担心老爷也染上这可怕的瘟疫,朝廷文武官员都躲到凤翔府了,长安的殷实人家也暂时迁居他乡,只剩我们在这里和鬼魂尸骸打交道。”马荣道:“大哥说得对,我们得想办法劝老爷离开长安。他这半个月忙得连轴转,人也日渐消瘦。”

两人来到旧城中心的运河边,运河缓缓由东向西穿过城市,雄伟的新月桥如彩虹般横跨河面,三个巨大的桥孔吞吐着深碧透凉的河水。这座桥历经三百年风雨,显得苍老幽暗,如今更添了几分荒芜寒凉,与昔日车水马龙的景象简直天差地别。

这时,乔泰忽见一个女仆打扮的年轻人从桥上飞奔而来,一把扯住乔泰的铠甲,气喘吁吁地说:“侯爷……侯爷被杀了!军爷快带我去京兆府署报案!”“侯爷是谁?你是什么人?”马荣忙问。“小人是叶府的仆人,叶奎林侯爷被人谋杀了!我娘在枕流阁的长廊里亲眼看见侯爷的尸首,我和娘都是叶府的奴仆。”

乔泰又问:“就是新月桥对面那幢古老的侯府吗?真的是叶奎林侯爷被杀了?”“我怎么会骗长官呢?现在叶府里只剩叶太太和我娘了!”乔泰对马荣说:“你快回衙禀报老爷,我和这仆人先去叶府保护现场。”忽然他想到什么,又说:“马荣,这么看真是天意昭彰,太吓人了!那首童谣不是说‘梅、叶、何,关中侯,白日悠悠不得寿’吗?这两天梅、叶两家就接连出事。长安旧世族就像强弩之末,已经到了崩塌毁灭的地步,无可救药了。”

第十部 柳园图 第七章

狄公端坐在太师椅上,仔细打量着面前站着的一位身形修长的女子。这女子三十岁左右,一身素白丧服,未施粉黛。头上梳着高高的发髻,艳丽的脸庞显得苍白憔悴,耳垂上戴着一副镶嵌蓝宝石的金耳环。

“多谢狄老爷派四位差役来帮我料理丧事。我丈夫的世交叶奎林、何朋按例该来吊丧并协助处理后事,只是如今瘟疫猖獗,人心惶惶,事务繁杂,他们都脱不开身了。”

狄公说:“梅夫人不必客气,倒是下官该多谢梅先生。想梅先生在世时急公好义,日夜操劳公务,为京城百姓做了许多好事,如今不幸离世,人人感伤,天地同悲。衙门正在为梅先生草拟讣告,挑选吉日隆重入殓安葬,不知梅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狄老爷,梅先生生前信奉佛教,喜好佛经,一生广积善德,大力布施。届时希望能请到普恩寺的高僧为他做功德道场,超度他的灵魂。卢大夫去普恩寺问过吉时,说明晚酉时是大吉之时。”

狄公说:“下官将代表京城臣民参加梅先生的丧礼,我深深敬佩您丈夫的高尚品行和大义之举。梅夫人请用茶点。”

梅夫人点头称谢,双手捧起茶盅。狄公注意到她的小指上戴着一枚嵌蓝宝石的金戒指,与耳环正好相配。

“梅夫人,”狄公又说,“梅先生的后事料理完毕,我将派人护送您去凤翔府。此地瘟疫十分可怕——夫人,请用果品。”说着将一碟糕点捧上前。

梅夫人拿起糕点正要品尝,目光落到瓷碟上,忽然变得惊惶不安,呆呆地怔了半晌,才慢慢说道:“当初我就想去凤翔,只是梅先生要留在京城,我怕他一人孤单,又担心他公务操劳,便留下来陪他,只遣散了所有仆人。谁想如今他撇下我独自离去,叫我好生悲凄。眼下梅家远房的族兄要来继承财产,人去楼空,怎不催人泪下。”说着忍不住呜咽抽泣起来。

狄公说:“梅夫人,您先回府休息,轿子已经备好,明日我准时去府上吊唁。”

梅夫人行万福礼后退下,上轿回梅府去了。

狄公送走梅夫人,急忙将刚才盛放果品糕点的盘碟器皿一一拿起来细看。

陶甘问:“老爷为何细看这些盘碟?”

狄公说:“刚才我见梅夫人望着这盘碟发呆,脸上露出惶恐之色,心里不由起了疑心。”

陶甘说:“会不会是这盘碟的图案让梅夫人惊惶不安?这是常见的蓝白两色图案,俗名叫‘柳园图’,各地窑坊常用。”

狄公拿起一个盘碟细看,见图案上画着垂柳荫中的一幢楼阁,柳荫外有一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石桥,桥下有一座水亭。桥上一对男女相依而行,后面有一个拿着棍子的老翁在追赶。天上还飞翔着两只小鸟,河水中的细浪清晰可见。

他问陶甘:“这柳园图有什么传说吗?”

“至少有十多种不同的传说,老爷。不过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古时这个遍栽柳树的花园楼阁里住着一个富翁,他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富翁想把女儿嫁给另一个富翁,可女儿已经爱上了家里的一个书童,他们相约一起逃走。富翁得知后拿着棍子追赶上桥。有的说后来这对年轻人绝望中投河自尽,他们的魂灵变成了天上的一对燕子或河里的鸳鸯;有的则说他们预先在水亭下偷偷藏了一条船,最终成功逃脱,在遥远的地方过上了幸福生活。”

狄公耸耸肩说:“好一个美妙的传说。但这柳园图怎么会让梅夫人惊惶不安呢?”

这时马荣匆匆跑进内衙禀告:“老爷,叶奎林侯爵在他的府邸被人杀了,乔泰此刻已经先去了叶府。”

“叶奎林?是不是那个早已被削夺爵位的康平侯的后代?”狄公问。

“正是。叶府的仆人正赶来衙门报案,路上碰到了我和乔泰哥。”

“备轿——去叶府。”狄公命令道。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八章

四人抬着官轿来到叶府门楼下。叶府巍峨高耸,宛如一座城楼——二百年前这里本是北魏时期的一座堡坞,运河从堡坞下流过,当时镇守此地的大都督康平侯叶文绍在新月桥上设卡,向桥上行人与桥下船只征收税金。如今门楼上仍布满鱼鳞状的圆钉,依稀可见当年的赫赫威势。

叶府的耳门开了,年轻侍仆见官府老爷到来,连忙恭敬地将狄公、陶甘迎入府中。乔泰禀告道:“老爷,我已在此等候多时。叶奎林确系被谋杀,案发现场在枕流阁的长廊,那里可俯瞰府外运河与船只。最先发现叶奎林被杀的,是这侍仆的母亲,她专门服侍叶夫人。我搜查了枕流阁长廊及府内各门户走廊,未发现凶手留下的痕迹。叶府只有这扇耳门可供出入,正大门已二百年未曾开启。这座城堡般的府邸三面环绕着雉堞状城墙,一面临河,再无其他门户。因此,凶手只能从耳门进入,再从耳门溜走。耳门背后装有三簧活键锁,从外面开启需用特殊钥匙,从里面开启只需手指一拨。从府内出来时,随手关门即可上锁。”

狄公点头道:“这就意味着凶手是由府内之人放进来的,离开时也不受限制。”他问年轻侍仆:“今晚你可曾放什么客人进府?”“老爷,我并未放任何人进来,只是不知侯爷是否自己带人进来。我整日在厨下干活,没留意门户。”“这耳门有几把钥匙?”狄公又问。“只有一把,一直由侯爷亲自掌管。”年轻侍仆有些忐忑不安。

狄公道:“乔泰,带我去枕流阁现场!”乔泰迟疑了一下,说:“老爷最好先见见叶夫人,她悲痛欲绝,似乎有许多话想对您说。”狄公略一思索,便答应了:“让这侍仆带我去见叶夫人。乔泰,你此刻回衙署,马荣正等你一起去巡值。”

年轻侍仆擎起一盏油灯,领着狄公、陶甘穿过青石铺地的大院落与陈列着矛戈弓箭的演武厅,绕过众多楼台亭馆、回廊曲槛,来到一个花木扶疏的小花园。一路行去,不见人影,夜气寒冽,阴风森森。

侍仆轻轻敲响花园粉墙下一扇琵琶形描金雕花门上的铜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开了门。“娘,官府的狄老爷来查问侯爷被害的事了。”狄公见这妇人面容憔悴、蓬头垢面,便开口问道:“老妇人,你何时发现主人被害的?”“大约半个时辰前,我捧着茶盘上楼去长廊,只见侯爷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早已断了气。”“娘,先领狄老爷去见叶太太吧!”年轻侍仆说。

老妇人将他们引进一个殿堂。殿堂内幽暗闷热,一支银烛台的烛火噼啪作响,地上正中的大铜火盆上搁着一个白瓷药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狄公惊讶地发现,殿堂中央的高台上端坐着一张金漆盘龙大御座,御座上直挺挺地坐着一位头戴金钗、身穿凤袍的妇人。御座的绸缎软垫四边镶着金箔,垂下整齐的金黄色流苏,两侧各垂一幅黄绫幔幛,高台两侧各竖着一柄龙凤五明扇。见此僭越的装饰,狄公心中不免厌恶。

狄公见那妇人眼中闪烁着冷淡的光芒,疾病与悲痛已损毁了她昔日的端庄仪容。此时他才注意到,御座上的金漆已斑驳脱落,妇人的凤袍满是污垢,黄绫幔幛也多有霉斑,整个殿堂积满灰尘,仿佛进入一座香火衰微的古庙,而这位老妇人就像神龛里的娘娘一般。

叶夫人动了动嘴唇,开口道:“狄老爷屈尊亲自来敝府查讯侯爷被害之事,老妇人这厢见礼了。”“叶夫人,这是本官应尽的职责。夫人可猜是谁杀害了叶先生?”“侯爷早已不在朝中做官,可昔日的仇家仍不肯放过他,康靖侯尤虎便是其中之一,八十年来一直是仇家。其实,男人们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多少?只望狄老爷明察秋毫,找到凶手,为我亡夫报仇。”说着,她双眼一闭,流下几滴泪来。

狄公见叶夫人满脸愁容,便吩咐陶甘留下陪伴,顺便打听叶奎林的日常起居。他回头对侍仆说:“你带我去枕流阁长廊。”

狄公告别这位生活在历史阴影中的侯爵夫人,走出那座鬼火闪烁的古老殿堂,穿过前厅外的游廊,便看到一座狭窄的楼梯。侍仆道:“狄老爷,这里便是枕流阁了,侯爷就是在这楼阁的长廊中被人杀害的。”狄公跟随侍仆上楼,侍仆从腰间取出钥匙开了门。

狄公进入枕流阁,只见朱柱碧栏的长廊临窗整齐垂着湘妃竹帘,窗外水云寒星、渔火樯帆隐约可见。梁柱间挂满匾额,积满灰尘,正中一方巨匾上书“枕流漱石”四个斗大金字。巨匾下靠墙摆放着一张紫檀木八仙桌,桌两边各有一把云山石嵌乌木靠椅,桌上一支高烛摇曳闪烁,正照着斜倚在靠椅上死者可怕的面容。桌子对面安放着一张绣榻,上面整齐铺着凉罩。

狄公走近八仙桌,俯身看向死者的脸,不由吓得后退几步。他见过形形色色的死尸,但眼前叶奎林的死状仍让他感到惊恐:死者半边脸全部砸烂,眼棱豁裂,眼珠迸出,红的血水、白的脑浆、黑的眼珠混作一团,粘腻腥臭。碎裂的眼珠垂到嘴角边,仅靠一条红血丝挂在眼窝内;另一只眼睛惊恐发呆,嘴张得很大,似要叫唤,几只绿头苍蝇正围着那团粘腥嗡嗡乱飞。

从死者斜倚在靠椅里、双腿八字分开的姿态判断,凶手袭击他时,他正站在八仙桌边。狄公摸了摸死者的四肢,尚未僵硬,又卷起死者的衣袖袍襟,未见身上有暴力损伤的痕迹。

地上,死者的黑弁帽滚在靠椅下,旁边扔着一根牛皮鞭子,鞭柄下散开七八条细长的鞭束;一只青瓷花瓶打碎在地,蓝白两色的瓷片间散落着几片枯萎的花瓣;桌上有两只茶盅,一只有剩茶,另一只干干净净;一盘糖汁生姜上围满了苍蝇;另一把靠椅还依着八仙桌,尚未拉出。

狄公叹了口气,慢慢捋着胡须。叶奎林的脸部表情已难以辨认,只见他半张灰黄的脸,下颚有一撮山羊胡子,身子高瘦。狄公以前从未见过叶奎林,看来他同叶夫人一样,也生活在历史的阴影里,靠着世族余荫苟延残喘。

世族姓氏的自傲,使叶奎林只与梅亮、何朋等少数世家子弟来往。狄公也不认识何朋——看来要解开叶奎林遇害之谜,首先必须查清他的生活习惯与品性嗜好。

第十部 柳园图 第九章

陶甘走进枕流阁,服侍叶夫人的女仆在门口等候传讯。

陶甘说:“老爷,这案子有线索了吗?这女仆对叶奎林满是怨恨,您可以亲自问问她。”

狄公分析道:“凶手应该是叶奎林的熟人,或是地位低微的人。叶奎林让他进了枕流阁,却没让座敬茶,自己只顾吃着糖汁生姜。后来两人起了冲突,不管是旧怨、新仇,还是言语不合,暂时还不清楚。地上扔着的皮鞭和摔碎的花瓶,就是动手的证据。凶器不锋利,却靠巨大的力气砸烂了叶奎林的半边脸,说明凶手体格健壮、力大过人。”

狄公示意陶甘让女仆进来。女仆看了眼叶奎林的尸体,厌恶地皱了皱眉,上前向狄公行礼。

“你叫什么名字?”狄公和蔼地问。

“奴婢名叫桂花。”

“你来叶府多久了?”

“我家世代都是叶府的奴仆,我就生在这府里。”

“你主人被杀了,你怎么看?”

“老爷,他是个放荡的老色鬼,一辈子干尽坏事,死了倒干净。您不知道,这老色鬼每天都带妓女到长廊寻欢作乐,丑态百出。他对奴仆凶狠残忍,稍不顺心就用鞭子抽打。六年前,主人就在那张绣榻上把一个奴婢活活抽死了!老爷要是不信,可以去后院竹林挖,尸骸还在呢。”

“桂花,有个叫何朋的常来府上吗?”

“哦!老爷问的是桥对面的何将爷?以前常来,但侯爷一心沉迷女色,他就很久不来了。何将爷真是个贤良君子,何家祖上三代都是将军,可现在朝廷不让他佩刀,一身武艺只能用来打野獐、射老雕。”

狄公又问:“桂花,你觉得是谁杀了侯爷?”

“肯定是那些为妓女拉皮条的!不过近来瘟疫严重,妓女都逃出长安了,侯爷整天闷得慌。”

“谁给叶夫人看病?”

“卢大夫。侯爷说他是正经大夫,但我看他和侯爷一样荒淫好色——侯爷和妓女鬼混时,他都在场!”

狄公点点头,陶甘说:“叶奎林的私生活外界知之甚少,连梅长官都没跟我们提过。看来他行事还算谨慎,这些丑事没传出去。”

突然,狄公低头发现绣榻脚边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忙俯身拾起,是一枚嵌着红玉石的耳环,玉石上还有一丝未干的血迹。“陶甘,今晚肯定有女子来过这长廊!”

一阵风吹来,八仙桌上的蜡烛灭了,年轻侍仆赶紧用打火石重新点亮,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开死者的脸。狄公叫住她:“今晚来长廊的女子是谁?”

侍仆脸色瞬间苍白,支吾道:“那女子……她绝对不会杀侯爷!”

“她可能是证人——杀侯爷哪是女子能做到的?”

侍仆这才说:“十天前我第一次见她来府上,之后就常来,今晚不知道有没有来。每次来都是两个人。”

“两个人?!”狄公惊讶地问。

“老爷,真的是一男一女。有天我听见长廊里传出美妙的歌声,忍不住上楼偷看。那女子很年轻,容貌像天仙一样艳丽。那晚还听见有鼓声伴奏,男的背对着我,没看清,应该是击鼓的。后来女子在绣榻上跳舞,我看得都入迷了。”

狄公让侍仆和女仆退下,对陶甘说:“今晚那两人肯定来过,这枚耳环就是证据。桂花说凶手可能是拉皮条的,这猜测或许没错。叶奎林虐待成性,要是女子的歌舞不合心意,就抡起鞭子要抽,男的出来阻拦,没拦住就一时动怒,和叶奎林抢夺鞭子,还用身上藏的铁棒打死了他。这种拉皮条的多少会些防身术,虽然身份卑微,却常有血性,情急之下就会杀人。”

陶甘点头:“既然是卖唱的男女,叶奎林自然不会让座敬茶。他们杀了人就很快溜走,这么大的叶府没几个男仆,谁能阻拦?我觉得这卖唱女子多半是旧城烟花院的妓女,不难找。”

“我们再仔细找找,或许还能发现凶手遗落的东西。”狄公走到窗前,卷起湘妃竹帘,只见枕流阁正临运河,漆黑的新月桥尽收眼底。运河流到这里刚好转弯,河面宽阔。狄公低头一看,才发现枕流阁真的“枕”在水流上,长廊下立着一排石柱,柱基浸在离河岸三四尺的水里,周围水面长满了碧绿的浮萍水草,阁两边是陡峭的高墙,新月桥北堍有尖塔般的戍楼,南堍沿岸是袅娜的烟柳,柳荫中露出一幢精致楼阁的飞檐,楼阁下有弯石桥,桥下是玲珑的水亭。

狄公看着对面的花园楼阁,猛然想起:“这是何朋的府邸!”又觉得这风景很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他放下竹帘,见陶甘正在桌上拼凑青瓷花瓶的碎片,便走过去。陶甘说:“老爷,有几片碎瓷上沾着糖汁,和死者嘴边、手指、袖口上的一样。我猜叶奎林临死前抓起花瓶自卫,鞭子被凶手夺走后,他就顺手抡起花瓶。可惜被凶手用铁棒击中,倒下时花瓶也掉在地上打碎了,有两块较大的瓷片正好落在皮鞭上,您看这块粘糖汁的,是花瓶细长的颈脖。”

陶甘几乎把花瓶拼凑完整了,狄公突然眼前一亮:“柳园图!”青瓷花瓶上画的正是柳园图。他恍然大悟,跑到窗前拉起竹帘,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何朋家的花园楼阁和柳园图一模一样!陶甘,你不觉得这柳园图、青瓷花瓶和叶奎林的死有关联吗?”

话没说完,狄公就看见竹帘下有一团揉皱的白纸,急忙秉烛捡起,展开后发现是一块白绸汗巾,中间有个鲜红的血斑。他摸了摸汗巾四角,还是湿的,上面还沾着一片水草。“这汗巾浸过水,还沾着水草!陶甘,小心收好,这可能是凶手留下的最重要证据。”

突然,狄公想到什么,又拉起竹帘,用烛火照着窗台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让陶甘把左右的竹帘都拉起。刚拉起两个窗格,狄公就喊停:“奇怪!左右窗台都积了厚厚一层灰尘,怎么唯独这一格窗台很干净,像是被人擦过。”他纵身站上窗台,陶甘急忙扶住他的腿。狄公看到窗台下垂直立着一根石柱,柱结处湿漉漉的,还沾着几片水草。“陶甘!有人泅渡过河,从这根石柱爬上窗台,跳进了长廊。”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章

狄公站在新月桥桥面上,无限感慨地俯瞰着桥下粼粼闪光的波浪,不禁频频叹息。

“时光如流水般逝去,每当想起昔日京城的繁华景象,我都不禁潸然泪下。记得平日里,这桥面上旧货摊一个挨着一个,行人摩肩接踵。入夜后,灯光彩饰,五色璀璨,有人倚栏吹箫,有人步月吟诗,有人乘酒放歌,有人男女约会,有人拄杖赏游,一派盛世升平的景象。更不用说新春、上元、端午、中秋等佳节了。而如今却是阴风惨凄,满目萧索,路上可见白骨,处处鬼哭人怨,连河水都发了臭,鱼虾也渐渐死绝了!”

陶甘说:“老爷不必过于忧虑,以免伤了身体。城里的情况已开始好转,乔泰、马荣已派人掘开新渠,引渭水进城,还封锁了所有阴井,隔离了染病的人,死尸焚化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卢大夫说过,只要城里饮水洁净,瘟疫的蔓延就会得到抑制,大凡瘟疫都是因饮水不洁造成的。”

狄公说:“天灾不单行,还惹出许多人祸,对那些乘乱作奸犯科、杀人打劫的人,必须严惩不贷!”

陶甘的话头又转到了叶奎林一案:“作案现场枕流阁的长廊里跳进了第三者,这案子就又复杂了几分。”

狄公说:“泅水并不难,但要从水里沿着那十来丈高的石柱爬上窗台,却非一般人能办到。我又想,这第三者跳进长廊时,那一男一女是否已经离开,还是他们原本就与第三者是一伙,早已勾结好等着一起动手?再说,叶奎林抡起花瓶究竟是要砸向谁?是那拉皮条的男人,还是突然闯入的第三者?陶甘,我有一个设想,这闯入者会不会是何朋?”

“什么?老爷你说闯入者是何朋?”陶甘大吃一惊。

“嗯,就是那个早被削了爵位却还自称将军的何朋。他是长安旧世族的嫡裔,‘梅、叶、何’中的‘何’——叶夫人的女仆对他的敬意与对叶奎林的仇恨,很能说明些问题。再说,叶奎林会不会是故意打碎花瓶,让人注意到花瓶上的柳园图,以此提示后人勘破此案的线索?我发现花瓶上的柳园图与河对面何朋的府邸十分相像。”

陶甘捻着左颊上的三根黑毛,慢慢点头说:“这倒是很有可能,那女仆不是说叶奎林是个残忍狡诈的人吗?难说他不会想出这么一条为自己雪冤复仇的绝计。”

狄公沉吟半晌,突然说:“陶甘,我俩既然已到了何朋府邸的大门,何不索性作一次不速之访?柳园图的设想虽然近乎无稽之谈,但何朋或许能向我们提供更多叶奎林的近况,我也可暗中揣测桂花的话是否属实。”

他们走下新月桥,迎面便是沿河白沙堤上一行翠柳袅袅摆舞,轻风吹来,凉意习习。一路绕进去,只见竹篁深处耸立着一座用松木、杞柳、竹子扎成的门楼,门楼外悬挂着一块匾额,上面用碧绿的隶书题写着“柳园”二字。峰回路转,曲径通幽,柳荫疏密间可见河水粼粼闪光,远处隐约有一座水亭。

过了一座小石桥,抬头便看见一幢美轮美奂的楼阁,碧瓦黄甍在月光下仍依稀可辨,朱漆大门上装饰着金色的柳叶图案。陶甘敲了敲门上的铜环,半晌不见动静,便性起如擂鼓般急敲了一通,这才听到门里有人走动,接着大门吱嘎一声打开,闪出一个虎背猿臂、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他手中擎着一支蜡烛,宽大的衣袖撩得很高,大声问道:“你们找谁?”

陶甘答道:“京都留守代摄京兆尹事兼大理寺正卿狄仁杰老爷,专来造访何朋相公。”

“天哪!原来是狄老爷大驾光临,何某行动怠慢、言语冲撞,万望狄老爷宽恩恕罪,不念草野之人荒疏礼节。”说着偷偷向狄公看了一眼,心中满是狐疑,不由躬身站在一旁。

狄公笑道:“我正与衙署长史陶甘闲步到此,别无要事,只想讨一口茶吃,望何相公方便。”

“这个好说,狄老爷驾临敝舍,蓬荜生辉,何某当亲执壶盅,聊表敬意。好在舍下清静,只有我一人留守,狄老爷、陶长官,不妨到内院用茶,宽坐片刻。”

何朋引着狄公、陶甘穿廊轩、过厅堂,进了内院,刚要在临水亭榭坐下,狄公说:“何相公,我想还是回到适才那临河的楼阁上去吧,那里正可观赏这柳园内外的月光水色。再说,衙门里的轿夫过一会便来新月桥上接我们,在那里俯瞰窗下,正好不误事。”

“狄老爷说得是,实不相瞒,我适才正在那楼阁上打盹。夜来月华照水,水波映月,别有一番怡人情趣。”

何朋说着又引着狄公、陶甘回出小院,沿曲折栏杆绕过一座花园假山,从侧门进到一间厅堂,从厅堂后穿出,迎面便是那幢临运河的楼阁了。

何朋引客人上到楼阁,推开临运河的两扇窗户,狄公望去,正看见河对面叶府枕流阁长廊那个支立石柱的窗台。何朋让客人在靠桌的竹椅上坐下,点亮了供案上铜烛台的两支大蜡烛,自己也拉过一张竹椅坐下。

狄公环视整个楼阁,见后墙上挂着许多戈矛弓箭,正中是一幅帛画,画的是一位英武的将军戎装策马从阵上归来。墙角的大床上铺着一张虎皮,整齐地堆着两百年前的一副鍪盔金甲。

何朋笑道:“家曾祖酷好打猎,当年这运河两岸还是一片林木葱郁的野树林,舍下只是一个狩猎的茅篷。往事如烟,不堪回首,高岸变深谷,深谷成丘陵。而今普天之下都是大唐的疆土,海内百姓都是大唐的臣民。祖上传下的爵位被削,食邑也丢了,我三代将门之后连佩一柄腰刀都不被允许。哈哈!这柳园成了我何家唯一的产业。不承祖业,何必哀伤?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饮酒、打猎成了我的嗜好。天意高深,何必苦苦猜测?关东来的大小文武百官挤满了长安城,我只好天天龟缩在这柳园内品茶、打盹,有时也去对面侯爷府上吃盅酒。叶侯爷虽也被抄没了庄园、食邑,但比我有钱,天天搂着女人寻欢作乐,我则还是喜欢到乡间去打獐子、野兔。”

“那么梅亮呢?你平时也与梅亮有来往吗?”狄公插话说。

“梅亮虽也是关内世家,但晋绅抱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却恬不知耻,专一攀附官府,阿谀逢迎,生财有道,成了巨富。究竟苍天有眼,他跌死在楼梯下,天日昭昭,分毫不爽。”说罢又偷眼瞥了狄公一下。

狄公有些不悦,又问:“何相公适才说叶奎林天天寻欢作乐,你可知道近十天来常去叶府的歌妓叫什么名字吗?外面已经流言纷纷了。”

何朋脸色阴郁,答道:“狄老爷指的莫非是珊瑚小姐?不知外面流言是如何说她的?我见过她一两回,她的歌舞如瑶台广寒的天仙一般,人模样也俊俏风流,就是昔日圣上的教坊司里也挑不出能比得上的。”

“何相公可知道这珊瑚小姐是哪个行院的班头?”陶甘问道。

“叶奎林偏这一项不肯吐露——他不许我单独同他们闲聊。”

“他们?你指的是还有个拉皮条的?”

“我只见过一面,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两个肩膀高低不一,背脊好像有点驼,但鼓打得很好。”

“何相公,今夜对岸叶府里出了点乱子,你站在这窗户前望去时,见到有什么异样吗?叶府那沿河的枕流阁长廊,从这里望去可尽收眼底啊!”狄公开始旁敲侧击。

何朋摇摇头,回答说:“我今夜喝了些闷酒,很早就关上窗户,没仔细看对面的动静,记得对面长廊里一片漆黑。”

狄公说:“珊瑚今夜去了叶府,长廊里出了事!”

何朋一惊,急忙问:“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叶奎林被人杀了。”狄公平静地说,两眼紧紧盯着何朋。

何朋顿时跳了起来,惶惑地叫道:“叶侯爷被人杀了?苍天在上!他也死了!”突然,他用恐惧的目光盯着狄公,问道:“他的眼睛怎么样?”

狄公微微一怔,转而平静地回答:“他的左眼珠掉出了眼窝。”

何朋的脸变得灰白,牙齿格格作响,满头大汗淋漓。

狄公说:“何相公是信了那童谣吧?你觉得是谁杀了叶奎林?”

何朋摇摇头,神情木然。

狄公从衣袖里取出那枚嵌红玉石的耳环给何朋看,问道:“你知道这首饰是谁的吗?”

“是珊瑚小姐的!老爷,我一眼就认出这耳环是珊瑚的。珊瑚这小狐媚子,每日见了我,歌舞就格外卖力,像是专门对我献殷勤,百般妖娆,十分惹人怜爱。背地里还几次对我暗送秋波。有一天,那个打鼓的偷偷给我递了一张信纸,信上说她恨透了叶侯爷,求我帮她逃离虎口。我想在这种事上,我必须见义勇为,不能袖手旁观,让女子笑话。如今叶侯爷既然已经死了,我说说也无妨。叶侯爷有虐待女子的恶习,他那根鞭子曾抽死过侍婢和妓女。珊瑚这小狐媚子虽然步步小心、时时防备,但叶侯爷看她跳舞时那垂涎三尺的馋相、卑鄙的目光和布满血丝的眼睛,让人不由为珊瑚捏一把汗。”

“叶奎林知道你被珊瑚迷住了吗?”狄公问。

“哈哈!迷住了?可以这么说。每回见到她,我都如痴如醉,魂不守舍。三天见不到她,就心神恍惚、呆呆发愣、茶饭不思——不管老爷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叶奎林当然知道其中的内情,他早就看出珊瑚钟情于我。这家伙先是几次对我闭门不纳,不让我进叶府,后来竟想出个花招:入夜后,他把枕流阁长廊的竹帘全放下,将长廊里的灯烛点得通明,再让珊瑚站在绣榻上跳舞——跳那些令人不适的舞,故意让我只见影子不见人,消遣我、嘲弄我。这家伙真是卑鄙邪恶,令人发指!我好几次想一箭射穿那竹帘,无奈师出无名,也只好忍气吞声。”何朋说着长长吁了口气,又用拳头捶着膝盖。

狄公又问:“珊瑚每次来跳舞时,叶奎林允许什么人进长廊?”

“只有卢大夫可以自由进出。卢大夫和他狼狈为奸,也是个龌龊的登徒子,听说还为侯爷调配过滋补的药剂。”何朋生气地说。

狄公沉吟不语,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慢慢扇着,半晌忽然说道:“何相公,贵宅柳园是依照瓷器上一种叫‘柳园图’的图案设计建造的吧?”

何朋的眼睛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柳园图?”

“嗯!”狄公微笑着点点头。

“老爷猜错了,恰恰相反,正是敝园为瓷器绘匠提供了那图案的原型。”

狄公一怔,与陶甘快速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说道:“如此说来,何相公一定能讲述柳园图中人物故事的原委。我听说过各种传说,人们说这柳园里住着一个年老的富翁,他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儿……”

“老爷千万别信这些市井编造的故事,我家从不谈论这柳园,更不会证实柳园图那些无稽之谈。唉,事实的真相并不光彩,说来也是我们家的一桩家丑。老爷如果感兴趣,我不妨说给您听听,就当今夜助个茶兴、解解闷,出了柳园门,千万别张扬。”

狄公拍手称好,他见何朋眼中闪过一种异样的光芒,那光芒中透着对昔日荣耀的沉湎、忏悔和无可奈何的伤感。

“柳园的故事要追溯到我的曾祖父。那时天下刚安定,大唐初立,十八路英雄纷纷隐退,关中长安的大族世家臣服新朝,被剥夺了爵位、食邑、奴仆、良田。曾祖父身为将帅,勇冠三军,辞官后便日日在家自娱自乐,消磨晚年。那时他虽失去了朝中权位,手里还不缺钱财挥霍。曾祖父花了六千两银子买下一个叫‘蓝宝石’的歌伎,他的晚年全部精神情趣都倾注在蓝宝石身上,两人百般恩爱、形影不离。他为蓝宝石扩建了这幢别馆。蓝宝石原姓柳,且曾祖父见她纤腰如柳条般袅娜,便沿河遍植柳树,添筑了几处楼台亭阁,并亲自题写园邸为‘柳园’,如今大门匾额上的‘柳园’二字就是曾祖父的亲笔。

“老人对蓝宝石可谓捧出一片真心,金银绸缎、山珍海味自不必说,但凡蓝宝石开口,有求必应,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搭梯去摘,只盼蓝宝石笑颜常驻。无奈蓝宝石终究是性情不定的女子,她渐渐厌倦了柳园的生活,先是长吁短叹、暗中流泪,继而态度冷淡、脸色难看,最后竟与梅家一个公子私恋,缠绵一阵后,便打算私奔。柳园里那小石桥的东头有一座水亭,一天深夜,梅公子偷偷在水亭边停了一叶小舟。他打听到曾祖父在康平侯家赴宴,便约定蓝宝石在石桥上等候,一起远走高飞。

“蓝宝石裹卷了金银细软刚下楼,正好被回府的曾祖父撞见,她便拼命向石桥逃去。梅公子早在桥上等候,见蓝宝石慌张跑来,知道有人追赶,便拉着她奔下水亭,跳上小舟匆匆解缆。曾祖父在月光下见是梅公子勾引,一气之下昏厥在桥上。那叶小舟载着梅公子和蓝宝石悠悠离去,听说在康靖侯府上躲避了一阵,后来就不知去向了。”

何朋一双忧郁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夜空,停顿半晌,拭了拭额上渗出的汗珠,又继续说:“老人从此瘫痪在床,再也没起来过。每天只需人扶着他坐在椅子上,他就默默地望着柳树荫里的石桥发呆,全身动弹不得,只有一双充满悔恨和幽愤的眼睛不时淌下热泪——这样的日子竟熬了六年!六年里,老人没有一天不幻想蓝宝石突然归来。”

何朋的脸抽搐着,露出痛苦的神色,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闪过与曾祖父一样的悔恨与幽愤。他紧握拳头,嘴唇发白,额上的皱纹深陷。沉吟许久,他才缓缓理了理前额垂下的花发,苦笑着说:“狄老爷或许已经厌烦了,翻陈年旧事只会徒增烦恼。来,喝茶,茶都凉了。总之,曾祖父的晚年够凄惨的。”他紧咬嘴唇,竭力抑制胸中翻涌的情绪。

“何相公尚未娶妻?”狄公问道。

何朋尴尬地点点头,苦笑道:“是的,我还没结婚。说来惭愧,人过四十,黄金年华已如东流之水,一去不返。我看得很通透,也算是看破红尘了。再说,梅亮死了,叶奎林死了,我何朋的死期也不会远了。我们三家的荣枯盛衰是绑在一起的,我们三人的寿命也息息相关,童谣不是说‘白日悠悠不得寿’吗?”

陶甘向狄公使了个眼色,狄公见窗下的新月桥下已停着一顶官轿,便忙欠身道:“何相公,承蒙盛情款待,不知不觉已逗留许久,十分打扰,下官告辞了。”

何朋意犹未尽,有些尴尬,见狄公站起,也慌忙躬身施礼,秉烛送下楼阁。出柳园大门时,狄公感慨地说:“何相公,今夜我才真正听闻了柳园图的来历——何相公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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