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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一章

陶甘惊魂未定,抽回麻木的手正要擦拭额头上的大汗,远远看见马荣快步跑来。

“陶甘哥,怎么被人弄成这样?莫不是又拿锡箔纸当银子使了?”

陶甘这才知道是马荣救了自己,心中感激不已,说:“哪有闲工夫消遣我?那两个歹人抓到没有?”

“没抓到,只见他们拐了几个弯就没影了。陶甘哥受惊了!”

“唉,我还以为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忌日,没想到大难不死。对了,那两个歹徒十分凶狠,肯定是林藩派来的,林宅就在旁边。”

马荣点头:“我从圣明观见完沈八回来,七拐八绕正怀疑自己走错了路,忽然听见小巷里有人大喊救命,二话不说就对着那明晃晃的尖刀踢了一脚。”

陶甘弯腰从地上捡起匕首,反复看了看递给马荣。

马荣拿在手里端详半晌,笑道:“这刀刃寒光闪闪,比月光还阴冷三分,要是切陶甘哥的肚皮,真跟切豆腐似的。”

陶甘垂头丧气地说:“我奉老爷之命来监视林宅,没想到反被他们监视,差点送了命。这匕首的样式正是广州歹徒爱带的那种,我看其中一个像是林宅的总管。”

马荣说:“我们得赶紧回衙,虽然老爷不在,也得把这事禀告洪参军。”

回衙的路上,陶甘问马荣那对金钗有没有线索,沈八是否提供了肖纯玉案的重要信息。

马荣得意地说:“看来我运气比你好,沈八果然有办法。今天他告诉我,有人正想卖掉一枚金钗,还安排我明晚和那人见面。我琢磨着,就算卖金钗的人不是真凶,至少也能从他身上查到真凶的下落。”

陶甘笑道:“这么说,不等老爷从鄄城回来,我们就能抓住杀害肖纯玉的凶手了,马荣贤弟真是先拔头筹啊。”

马荣说:“希望如此。对了陶甘哥,今天我还跟沈八他们打探了圣明观的事。原来圣明观被官府查封后,道士全被赶走了,没多久观里就闹鬼。沈八还添油加醋说,他亲眼看见观里有绿头发、红眼睛的妖精在大殿里歌舞设宴,还说这些妖精都是野狐狸吸收日月精华变的,说得神乎其神,让人心里痒痒,真想破门进去看个究竟。”

陶甘说:“说不定圣明观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凶恶的罪犯往往会借狐狸精作祟的幌子,干出可怕的勾当。”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二章

太阳西沉,暮云聚合。马荣从衙库里取出三十两足色纹银,束好衣袍、裹紧头巾,一番乔装打扮后,便急匆匆赶向圣明观。

沈八已在圣明观外的大香炉边等候。远远看见马荣摇摇晃晃走来,便粗着嗓子喊道:“雍大哥,等得小弟好焦心!原来要卖金钗的是个云游僧人。我见他一手托着瓦钵,另一手不停地敲着木鱼,穿着破袈裟,上面爬满虱子,真没想到他腰里还藏着这么值钱的东西……”

马荣赶紧摆手,示意他小声点。

沈八讪讪笑了笑,接着说:“今晚他在鼓楼后的王六茶肆等你。他说自己独坐在角落,桌上两个空茶盅叠在一起,正对着茶壶嘴。你去后只需把两个茶盅拆开平放,各斟上一盅茶,然后问他能不能同座喝茶。”

马荣连声道谢,匆匆辞别沈八,径直朝鼓楼走去。

鼓楼是濮阳城里最高的建筑,马荣看得清楚,脚下一条大街笔直向东便是。穿过鼓楼门洞,他看见大红栅栏对面有幢平房,门口挂着“王记茶肆”的布招牌。

马荣掀开王六茶肆的珠帘,只听见店里一片嗡嗡声,几乎每张破旧的八仙桌上都坐满了悠闲的茶客,桌上香雾缭绕,众人交头接耳。地上满是瓜皮果壳,散发着腥臭气味。污黑的木板墙上竟还挂着几幅名人字画。马荣眼尖,扫视一圈便看见西壁角落临窗的座位上,果然坐着一个又矮又胖的野和尚:身上的袈裟满是油污,腰间系着个大木鱼,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桌上两只茶盅叠放着,正对着茶壶嘴。

马荣心想:“果然是他。”但又疑惑:“老爷不是说凶手是身强力壮、动作敏捷的汉子吗?眼前却是个肥胖笨拙的和尚。”唉,不管怎样,先上前试探再说。

马荣走到胖和尚面前,轻轻放下叠着的茶盅,用茶壶给两个茶盅都斟上茶,问道:“师父,这空座位能坐吗?”

胖和尚哈哈笑道:“善哉善哉,哪有不能坐的道理?不知施主可带来了《法华真经》?”

马荣心领神会,伸出左臂往桌上一放,笑道:“三十卷捆成一札,全藏在这袖子里呢。师父带了什么经?我三十卷换你一卷。”

胖和尚伸手在马荣袖口一捏,果然感觉沉重,心中暗喜,便说:“贫僧也有一部经,是如来佛祖亲授的,不落文字,如同天书,正好换施主的经来参悟。”说着从袍袖里抽出一本簿册递给马荣。

马荣随手一翻,果然没有字,疑惑道:“无字天书,怎么读?”

胖和尚说:“读十页就知道了。”

马荣将簿册翻到第十页,果然看见一枚黄澄澄的金钗夹在纸页间。金钗做成飞燕的形状,十分精巧,和狄公给他看的图样一模一样!

马荣合上簿册,小心塞进衣袖:“师父的天书果然奇妙。”一面从袖中拿出那包银子,恭敬地递给胖和尚。

胖和尚用小指尖挑破一角看了看,赶紧塞进袍袖,站起身:“贫僧告辞了。”

马荣点头微笑,只顾喝桌上的茶。

胖和尚掀起珠帘出了茶肆,马荣立刻起身跟了出去。

胖和尚绕过鼓楼,大摇大摆向北门走去,马荣隔着一段距离,紧紧跟在后面。

突然,胖和尚拐进了城墙根的一条小巷。马荣快步上前,躲到巷口往里看:胖和尚走到一幢房宅前,正要敲门。马荣一个箭步冲上去,反拧住他的胳膊,一手掐紧他的脖子:“贼秃,借一步说话!敢哼一声,就要你命!”

胖和尚大惊失色,却不敢出声,被马荣胳膊圈住脖子,拽到邻近小巷的阴暗处。

他求饶道:“好汉饶命,我把银子还你。”

马荣迅速从他袍袖里抽出银子塞进自己袖中,低声呵斥:“快说,这金钗哪来的?”

“是……是我在路边捡的,可能是哪位贵妇人不小心掉的。”

马荣将胖和尚的头狠狠撞了两下墙:“再不说实话,现在就宰了你!”说着从腰间抽出亮闪闪的匕首。

胖和尚一见匕首,吓得面如土色、腿软筋麻,喘着气哀求:“好汉饶命,我说实话!”

马荣稍稍松了手。

“小僧原本是从庙里逃出来的,没地方活命,就投奔了一个叫王三的无赖。那王三心狠手辣,小僧后悔了,一直想逃跑。有一天,我看见王三的长袍缝里夹着一枚金钗,趁他酒醉熟睡时偷了金钗就逃出来了。我想卖掉金钗,远走高飞……”

马荣心中暗喜,看来这胖和尚果然不是杀人真凶。但不知王三是个怎样的狠角色,说不定正是他杀了肖纯玉,盗走了那对金钗。

“今日暂且饶你一命,现在就带我去找王三。”

胖和尚心里七上八下,哀求道:“好汉千万别把我交给王三,他会打死我的!”

“少废话!王三敢放肆,我先收拾他!”

胖和尚无奈,只好乖乖领着马荣去找王三。心惊胆战间,已到了王三的宅院门口,他战兢兢地说:“王三就住在这里。”

马荣看得真切,上前“咚咚”擂鼓般敲门。宅院里应声传来,有人拔了门闩,一盏烛火晃了出来。马荣见开门的人身材魁梧、一脸凶相,心想这必定是王三了。

“王掌柜,能不能把另一枚金钗卖给我?我已经从这和尚手里买了一枚,东西总得成对才好。”

王三的三角眼死死盯着胖和尚,几乎要喷出火来:“原来是这个孽种偷走了我的金钗!”

马荣道:“这和尚还算讲理,我们买卖公平。现在不知王掌柜意下如何?”

王三狂笑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先让我扒了这秃驴的皮!”

他放下烛台,卷了卷袖管正要动手,马荣上前一步拦住,同时松开了胖和尚。胖和尚如离弦之箭,飞也似的逃远了。

“王掌柜,还是谈谈我们的买卖吧,跟那秃驴有什么道理可讲?”

王三道:“我也正想卖掉那对金钗,只是被这秃驴偷了一枚。按理说你得付一对的钱,不知客官出什么价?”

马荣警惕地环顾四周,只见新月如钩,月光满地,周围并无行人。“王掌柜不怕被闲人撞见,节外生枝吗?”

王三道:“弟兄们都在城里各处活动,这里一向没什么闲人。”

马荣脸色一变:“我是衙门里当差的,狄老爷要问你那对金钗的来历。实话告诉你,是不是你杀了肖屠夫的女儿?”

王三大惊失色,辩解道:“我从没见过什么肖屠夫,莫不是屠夫自己杀了人来赖我?衙门里的昏官找不到犯人,就拿我们老百姓顶罪!”

马荣大怒,伸手便去擒拿王三。王三也不是等闲之辈,使出浑身解数抵挡。论拳脚功夫,王三似乎不输给马荣,但毕竟做贼心虚,渐渐乱了阵脚。马荣则理直气壮,越斗越勇,虽几次陷入被动,最终反败为胜。他瞅准王三的破绽,一脚踢中其下颚。王三顿时口吐鲜血,掉下三四颗牙齿,栽倒在地动弹不得。马荣上前用绳索迅速捆住王三,又到大街上叫来两名巡逻的兵士,将王三抬着押回州衙。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三章

狄公晚上回到了濮阳。他先是听洪参军详细汇报了这两天州衙的所有事务,接着听陶甘讲述了寻访林藩时惊险离奇的遭遇,最后又听马荣说起自己如何与胖和尚交易并最终抓获王三的经过。

马荣语气坚定地说:“老爷,王三这个人与您之前推测的情况处处相符,那两枚金钗也和图样上画的一模一样,看来半月街杀人案的真凶必定是王三无疑了。”

狄公满意地点点头:“明天早衙我们就了结这个案子。至于梁夫人状告林藩的案子,我们明天再仔细研究。”

衙门抓获肖纯玉案真凶王三的消息很快传开了。第二天早衙升堂时,外厅和走廊挤满了前来观审的百姓。

狄公高高坐在案桌后,用朱笔批写命令,不一会儿,衙役就把王三押上了大堂。王三浑身是伤,嘴里不停地呻吟着。

狄公一拍惊堂木:“王三,快把你强奸、杀害肖纯玉的经过从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王三声音阴沉地回答:“老爷在上,您明察秋毫。小人虽然靠乞讨为生,但一向规矩本分,哪敢做强奸、杀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狄公大怒:“大胆刁民,还敢狡辩,给我把他捆起来重打五十大板!”

两边衙役齐声应和,如雷鸣般上前按住王三,狠狠打了起来。王三咬紧牙关忍着疼痛,五十大板打完,他的屁股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狄公喝道:“王三,招不招?这五十大板只是杀杀你的刁气,再敢抵赖就用大刑!我问你,那对金钗是不是从肖纯玉头上摘下来的?”

王三大汗如雨,抬头看了狄公一眼,喘着气说:“老爷,您别听那些当差的冒功诬告,小人从未见过什么金钗,也不知道肖纯玉是谁。就是打死我,让我做个屈死鬼,我也不能凭空承认。”

狄公见王三果然十分刁蛮强横,还带着一股撒赖的拗劲,就像厕所里的砖石一样又臭又硬。不过,从王三眼中闪烁不定的目光来看,狄公深信这是个狡猾的凶犯,不动大刑是治服不了他的。

“上拶指!”狄公吼道。

一个衙役拿来一副竹制夹棍,把王三的十指分开夹紧。

“招不招?”狄公问。

“不招!”

狄公示意一下,衙役就使劲抽勒夹棍上的绳子。

“哎哟——”王三像杀猪一样惨号着昏厥过去。衙役松开绳子,用热醋薰王三的鼻子。过了好一会儿,王三才渐渐醒过来。

狄公示意衙役递过一碗香茶,王三却蛮横地用肘子一撞,茶盅摔得粉碎,香茶泼了一地。

狄公看在眼里,微微点头,传令带肖福汉上堂。

肖福汉战战兢兢地走上公堂,一见王三那副惨状,心中不忍,连说“罪过,罪过”。

狄公温和地说:“肖福汉,古人说‘黄金黑世心’,但世上偏偏有不少为贪财而死的呆汉。你把那对金钗的来历详细说一下吧。”

肖掌柜恍然大悟,说:“老爷,我想来这罪孽的根源莫非就是这对金钗?当年,我祖母从一个败落的人手里低价买下这对金钗时,就种下了祸根。记得买回金钗的当夜,就有两名强人闯进家里,杀了我祖母,盗走了那对金钗。后来官府破了案,两个强人被斩首,追回了赃物,那对金钗就还给了我父母。我母亲就把金钗戴在头上。

“谁知不到两个月,我母亲就得了重病,在床上缠绵了半年,延医吃药,把家产都花光了,最后还是去世了。我父亲又悲又忧,后来也去世了。当时我就隐隐觉得那对金钗是祸根,谁得到谁就遭殃,就说不如卖给当铺或金店,换些柴米维持生计。谁知我妻子不听,反而把金钗给了纯玉戴。如今果然害了纯玉的性命。老爷如今抓获了凶犯,这对金钗宁可交给官府,千万别判给我,我福薄承受不起。我敢说谁得到这对金钗,谁就会晦气遭殃。”

狄公频频点头,从案桌上拿起那对金钗正要开口,堂下的王三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连连感叹:“晦气,晦气,这金钗果然是妖物,害我遭殃!”他抬起头,深有悔悟地望着堂上的狄公,轻轻叹道:“老爷,我一时糊涂才有了今天,恐怕这也是劫数,能怎么办呢?感叹又有什么用?您圣明在上,我罪有应得,现在索性全招了吧!”

狄公大喜:“天理昭昭,果然不假。要是早招了,也免得受这么多皮肉之苦。”

王三说:“我一生从未快活过,命运不顺,屡遭坎坷。那天杀了那女子,得了金钗,自以为转运了,从此可以发达,谁知反而落入法网。我自知难逃一死,不敢奢望侥幸,只求老爷赐我一具棺木,留个全尸,让我在阴间好好修炼,投胎转世做个好人。”

狄公说:“这个不难,只要你一一从实招供,我就替你做主。”

王三于是招供:“有一天我赌输了钱,心里不痛快,深夜在街上晃悠,希望能遇到个有钱人。走到半月街小巷时,忽见一个黑影闪过,我疑心是贼,就上前想抓住他敲点银子,可那黑影闪过后就没了动静,我只好自认晦气,怪自己看错了。过了几天,我又走到半月街小巷,记得已过半夜,忽见楼上窗户垂下一幅白被单,心想扯下来也能换一两银子,就上前轻轻一扯。没想到这一扯,楼上窗里的灯亮了,我正想逃跑,却见窗户里探出一个女子的头,那张粉脸在月光下十分姣好,我顿时明白这女子肯定是在等奸夫。于是我紧紧抓住被单往上爬,那女子不但没叫,反而用力帮我往上提。

“等我爬进窗户,那女子才知道认错了人,正要叫喊,我一时冲动,上前一手捂住她的嘴,对她做了过分的事。那女子很有力气,奋力反抗,惹得我火起,就扼死了她,之后又对她做了无礼的事。我翻遍箱柜抽屉,没找到什么值钱东西,猛地看见她头上插着一对金钗,料想很值钱,就拔下来,匆匆跳窗逃走了。直到今天在堂上,我才知道那女子叫肖纯玉,果然是块纯净的白玉。可怜她和我一样,都遭了那金钗的毒害,死于非命。如今想来,天理昭彰,真是可怕啊!老爷在上,我的供词应该能让您满意吧!”

狄公让王三在供词上画了押,把他押入死牢等候判决。

狄公转头对肖掌柜说:“王三的供词你也听明白了,你们老两口只有纯玉一个闺女,日后无人赡养,你既然明确说不要那对金钗,我就请金匠称一下分量,折成银子给你,这样也能保证你晚年衣食无忧。”

肖掌柜叩头称谢,狄公让他退到一边,又传令带王仙穹上堂。

王仙穹已经听说冤案昭雪、真凶伏法,但他心中并不高兴,依旧愁眉紧锁、脸色阴郁。

狄公见王仙穹泪痕未干,心中也大致明白他的感受,便温和地说:“我本应重重罚你诱奸之罪,考虑到你在冯老爷堂下已挨了三十大板,就从轻免除体罚了。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替你做主:你必须用金花彩币聘定肖纯玉为元配正妻,等秋试结束后,选个吉日抱着她的牌位拜堂完婚,以慰藉纯玉的在天之灵;还要去肖福汉家做半年女婿,悉心服侍岳父岳母。日后如果能科举中第、入朝为官,要从俸禄中每月扣出十两银子孝敬岳父岳母,他们的常年衣服、茶米柴酒都由你照顾,临终也要好好送终。这两件事做到了,你才能再娶亲生子、度此一生,但肖纯玉元配的地位不能改变。”

王仙穹听后悲伤落泪,连连称谢,再三跪拜叩头后才退下堂去。

狄公传令:“退堂。”

堂下观审的百姓欢呼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四章

午衙结束后,狄公把洪参军、陶甘、乔泰、马荣四人叫到内衙,开始详细讲述梁夫人与林藩之间的世代怨仇。

“大概五十年前,广州城荔枝湾的一条街上住着两家富商,一家姓林,一家姓梁。两家生意都很兴隆,商船远航到爪哇、波斯、大食、大秦等地。梁家有一儿一女,儿子叫梁洪,女儿叫梁英。梁英嫁给了林家的独生子林藩。两家成为亲戚后,更加互相敬重、互助和睦。不久,林老先生去世,临终前嘱咐儿子林藩要守住家业、奋发自强,并维持林、梁两家的血缘情谊。

“但林藩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弟,吃喝嫖赌样样嗜好。生意又屡次遭遇挫折,大亏本钱,渐渐把家业败落了。梁老先生年纪大了,就把商号业务全交给儿子梁洪。梁洪是个勤俭的人,奋发进取、经营有方,生意很有起色,事业比梁老先生在世时更兴旺。

“梁洪经常拿出银子帮助妹婿林藩,有时还推荐能轻易赚大钱的好生意。无奈林藩始终不醒悟,梁洪给他的钱根本抵不过他的挥霍,梁洪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只恨铁不成钢。梁英也常劝说丈夫改邪归正、努力上进,谁知反而惹得林藩发怒,骂她梁家人小看林家人,把梁洪兄妹的一片好心当成恶意,因此常常咬牙切齿、骂声不断。

“梁洪娶了容氏,容氏年轻貌美,结婚五年就生了两男一女。而梁英却久久没有怀孕,林藩为此更加怨恨。林藩见容氏美貌,不觉心生邪念,他深知容氏是大户人家出身,不肯做出违背道德的事,于是心中慢慢生出一条毒计,阴谋一举霸占容氏并侵夺梁家产业。

“一天,林藩打听到梁洪要去番禺县金市收账,账目中还有广州另外三家金市委托他顺便办理的款项。林藩便买通了两名匪盗,在半路的一片林子里杀害了梁洪,抢去了全部金银。

“之后,林藩跑到梁家,告诉容氏,梁洪在半路上遇到抢劫的歹徒,金银被抢还受了伤,被人抢救后抬到附近的一座古庙里,现在没有生命危险。他说梁洪的意思是暂时隐瞒被歹徒抢劫的事,等他把广州那三家金市的款项凑齐补偿后,再偷偷回广州处理自己的事,否则这件事会大大损害他在广州商号的信誉和地位。林藩还说梁洪让容氏当夜赶到古庙与他相见,商定凑足补偿款项的妥善办法。

“容氏信以为真,就跟着林藩去了古庙。进庙后,林藩露出了禽兽真面目,他一边告诉容氏梁洪的死讯,一边要求容氏改嫁给他。容氏羞愤交加,奋力反抗,林藩却依仗力气侵犯了她。第二天一早,容氏咬破指尖,在绢帕上写了一封血书,然后上吊自尽了。

“林藩心思细密,搜出了容氏身上的血书,血书上写道:‘林藩贼子将我诱骗。此身已污,不能奉侍翁姑育养儿女,唯一死赎我清白。’林藩把绢帕上‘林藩贼子将我诱骗’这八字撕去焚毁,把剩下的部分又塞回容氏衣袖,然后匆匆赶到梁家。

“此时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已经得知儿子死讯,正哭得死去活来。原来梁洪的一个伙计从林子里逃脱,跑回家报了噩耗。林藩假惺惺地哭了一阵,又安慰了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然后问容氏在哪里,要她快去林子里收尸。梁老夫人说:‘容氏一早没了踪影,恐怕有意外。’林藩叹了口气说:‘小婿有件事藏在心里很久了,现在不敢不说。容氏有个奸夫,住在城外一座古庙里。如今姻兄突然遇害,说不定她已去古庙和奸夫商量后事了。’梁老先生一听,急忙赶到古庙,果然看见容氏的尸体吊在梁上,衣袖口飘出一角绢帕。梁老先生抽出一看是一封血书,读完后大哭,以为儿媳容氏果然与人有私情,如今悔恨之下自杀了。梁老先生又悲痛又羞耻,当夜回家服毒身亡。

“梁老夫人,也就是如今来衙门告发林藩的梁夫人,是个十分精细的人。她持家有方、性格坚韧,早年曾协助梁老先生撑起偌大的家业。她不信容氏会有如此不端行为,一面变卖家业赔偿了广州那三家金市的款项,一面暗中派人去古庙查访。派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容氏在古庙供案上写的绝命遗书,供案上一层灰土隐约留有‘林藩’两字的痕迹,而且香炉内有绢帕焚烧后的余烬,和一般香灰不同。梁夫人就觉得此事蹊跷,怀疑正是林藩侵犯了容氏,还诽谤她的声誉,导致梁老先生自杀。

“梁夫人于是去广州都督府衙门擂鼓喊冤,控告林藩。无奈广州都督府上下都收受了林藩的贿金,而且真有一个野头陀出来承认与容氏有私情,衙门因此驳回状纸,不予受理。

“与此同时,林藩的妻子梁英也失踪了,林藩派人四处寻找,始终不见踪影。人们纷纷猜测,必定是林藩暗地里杀了妻子,并毁去或藏起了尸身。他恨梁家的每一个人,梁英没有为他林家生儿子,自然也在他的忌恨之列。以上这些是第一份状卷的大概内容,落款日期是二十年前。”

狄公一口喝完一盅浓茶,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四位亲随,接着继续讲述:

“梁家那时只剩梁夫人和她的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变卖产业偿还广州三家金市的账银,又接连操办几次丧事后,梁家产业十去其九。全靠梁夫人苦心经营,梁家商号才死灰复燃,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她一边督促孙子们读书,一边独自支撑梁家门户。

“此时林藩用抢夺来的不义之财组建了走私集团牟取暴利,渐渐被官府注意到。他又心生一计,一来想转移官府视线,二来趁机彻底摧毁梁家。

“他重金买通港湾市舶司的官员,把几箱禁运物品打上梁家商号的戳印,偷偷藏进两条即将出海的大帆船底舱,然后派人举报梁夫人走私。官府截船缉私,果然查获禁运物品,于是查封梁记商号,没收梁家所有财产。梁家遭灭顶之灾,梁夫人从此一贫如洗。

“在广州待不下去,梁夫人只能带着孙子孙女到乡下族弟的田庄避难。谁知半月后遭土匪洗劫,火光中只有梁夫人和长孙梁珂发逃出,幼孙、孙女、管家和两个家仆全部被杀。后来官府追查,只抓了四个小土匪斩首,众怒稍平。但梁夫人没被吓倒,她知道林藩既能买通官府也能买通土匪,已整理出林藩犯下九条人命案的全部状词,准备伺机告状。

“两年前,京师任命广州新都督,其下属官员也一并更换。林藩心虚,带着几名贴身家奴和一群侍妾,偷偷乘船离开广州,广州商号事务交给管家打理。梁夫人听说林藩逃到濮阳隐居,便随后追到濮阳,于是林、梁两家的官司打到了濮阳州衙。

“梁夫人到濮阳衙门只能告林藩绑架了孙子梁珂发。梁珂发到濮阳后,天天在林藩宅邸周围调查,刚掌握林藩大量犯罪证据就突然失踪。梁夫人明白孙子可能已遇害,所以把两家几十年的恩怨全盘托出,想让我们注意到梁珂发失踪与两家世仇有关,是林藩九条人命后又犯的新罪。但一时找不到梁珂发失踪与林藩的直接证据,难怪冯大人不受理此案。至于二十年前的世仇,本是广州都督管辖的事,他怎可越权处理?

“我反复思量林藩的行迹,自问他为何选濮阳这样的小地方藏身,不去京师大埠享乐。结合他贪婪的本性,我怀疑他在濮阳从事私盐贩卖。陶甘说他宅邸选在水北门附近,那里荒僻,适合做犯法勾当。水北门虽有铁栅,但盐可化整为零传出,通过运河运出濮阳。他在水北门外有田庄,水路贯通,只需水门两边船只接应。陶甘见田庄外有货栈和码头,更证实了我的猜测。

“但林藩可能已察觉官府在追查,所以把家财和侍妾送回原籍,濮阳只留几名家奴,他在偷偷销毁走私痕迹,准备最后溜走。我担心不能及时拿到他走私的证据。”

洪参军忍不住插话:“老爷,看来梁珂发已查清他的犯法行为,我们为何不设法找到梁珂发,再追查林藩的走私罪?说不定梁珂发正被林藩关在秘密地方。”

狄公摇头,郑重地说:“我想梁珂发早已不在人世!林藩极其残忍,怎会让梁家后代活在世上?那天他对陶甘下毒手,要不是马荣及时赶到,陶甘也会和梁珂发一样遇害。”

洪参军沮丧地说:“梁珂发失踪两年了,查清他遇害的踪迹看来没希望了。”

狄公说:“确实如此。我现在要吓唬他,布下疑阵,让他草木皆兵、心神不宁、晕头转向、疲于奔命,这样他就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从而露出破绽,最后被我们抓获。

“现在我们先做几件事:洪亮,你去通报林藩,说我明天要去拜访,让他知道官府已怀疑他的行迹,并明确告诉他暂时不要离开濮阳。然后传令守城士卒,盘查每个进出濮阳的广州人,尤其监视水北门的船只往来。

“陶甘,你带一队民工清理林宅隔墙的废墟,同时仔细监视林宅动静。你还要去一次市舶司,让他们拦截林记商号的每条货船,缉查违禁物品。

“乔泰带一两名士兵化装成钓鱼的,去水北门外林藩田庄的运河边,留意观察田庄动静。林家奴仆若生疑更好,正好扰乱他的阵脚,让他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洪参军微笑道:“老爷这是三军齐出,鸣锣击鼓虚张声势,不轻易动真格。林藩见此情形必然慌了手脚、露出真面目,贸然应对就会落入老爷圈套,束手就擒。”

狄公点头:“只怕林藩老谋深算,不肯鲁莽行事,像金鳖不上钩,空费了我们的心思。”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五章

第二天午衙结束后,狄公换上一件水青色旧长袍,戴上一顶黑呢方帽,坐着轿子,慢悠悠地前往林藩的宅邸。

林藩已得到洪参军的通报,穿戴整齐地在雕花门楼外等候。狄公下轿时,林藩慌忙上前施礼:“刺史老爷大驾光临寒舍,小民惶恐不已,若有礼仪不周之处,还望恕罪。”

狄公微微欠身回礼,见林藩身后站着个满脸横肉的黑汉子,心想这必定是陶甘说的那个总管了。

林藩引狄公进入客厅,分宾主落座。总管恭敬地献上香茗和蜜饯。狄公一边品茶,一边仔细打量林藩:他约五十开外,体态清瘦却精神矍铄,颔下有一绺整齐的灰须,鬓边微露几缕白发,举止翩翩、神情泰然,言语温恭得体、不卑不亢。唯有那双淡灰色的眸子闪着冷峻幽深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狄公寒暄几句,往嘴里送了一片青津果,开口道:“林掌柜或许听说了,有个叫梁欧阳氏的老妇人来衙门告你。前任冯大人虽已驳回她的状纸,如今她又告到下官这里。且不说状词内容,我见她神情恍惚,疑似疯癫。若直接驳回状纸,似乎不妥,故冒昧前来拜访,想探问内情并与林掌柜商议妥善处置之法。”

林藩惨然一笑,叹了口气:“让狄老爷见笑了。说起来羞愧,那梁欧阳氏是小民的岳母。连年天灾人祸,她老人家历经磨难、受尽委屈。小民身为商人,把钱财看得太重,常年奔波各地,未能尽孝,才有今日之事。老岳母既告了女婿,我有口难辩,只求老爷体谅她的心境。小民即便受责罚也毫无怨言,只是这其中苦衷,难以尽述。”说罢低头,神情凄怆、满面愁容。

狄公听闻此言暗自吃惊,心想这林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的话已堵死了自己追问的路,只得另寻他法:“林掌柜,至于此案如何公断,衙门自有王法。不过下官只想问问,林掌柜为何离开广州来濮阳定居?”

林藩又长叹一声:“只因家父临终遗言,嘱我在濮阳买下田庄宅邸,作为百年之计。家父年轻时游历天下,正是在濮阳娶了家母,故对这里情有独钟。我迁来濮阳已两年,商号买卖都在岭南,常感不便。老爷也看到了,家中已搬迁一空,不日我本人也将回广州。未能尽孝,心中不安却也无奈。商人重利轻义,自古如此,望老爷莫要耻笑。”

狄公默然,半晌无话。

“老爷既已光临,何不到院内各处看看?家奴大多已回广州,若礼数不周,还望恕罪。”

狄公摇手婉拒,无奈林藩已起身拉住他的衣袖,牵着他在空旷的宅院内匆匆走了一圈。狄公心里明白,林藩是想让他看到宅内并无秘密,以打消官府的疑心。

狄公万万没想到反被林藩牵着走,草草看完宅邸后,觉得该告辞了。第一个回合显然没占到上风,但也难怪——林藩或许真是清白拘谨的生意人,要不就是极其狡黠的奸恶之徒。至少他没轻易跳进狄公的圈套,反让狄公觉得自己像吞了诱饵。

回到州衙,狄公心中郁闷,刚在书案前坐下想再研读梁夫人的状卷,老管家就匆匆进内衙,脸色沮丧。狄公大惊:“家里出什么事了?”

老管家心神不宁地看了狄公一眼,战兢兢地说:“太太问老爷,鄄城县派人送来两个女子是什么意思。”

狄公转忧为喜:“我当什么事呢?你回府告诉太太,好好照看那两位女子,安顿在花园西面的荷香院,那里房舍清雅幽静。各派一名侍婢伺候衣食茶水,先别惊动二太太、三太太。”

老管家领命,满腹狐疑地走了。

夜里狄公回府,没惊动侍仆,悄悄来到狄夫人房间。狄夫人行过跪拜礼后,默默坐在一旁,脸色黯淡、眉头紧蹙。

狄公问:“那两位女子在荷香院安顿好了?”

狄夫人“嗯”了一声,头都没抬,半晌才说:“我已派春兰和秋菊去服侍了。”

狄公满意点头。

狄夫人撅嘴道:“老爷若真有心纳妾,也该事先与我们商量。”

狄公皱眉轻语:“夫人难道觉得我会选错人?”

狄夫人说:“老爷的眼光,我们女流之辈岂敢妄议。只是我见那两个女子出身寒门,日子久了恐扫老爷兴致。不知她们读过书没有,会不会做女红。”

狄公起身直言:“这事正要拜托夫人,她们日后读书识字、女红针线,都由夫人一手教导监督。记住她们的名字,一个叫黄杏,一个叫碧桃。”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锭金元宝和两锭银元宝交给狄夫人:“这金子给她们添置衣裙首饰、脂粉用品,银子给她们一人一锭零用。”

狄夫人跪拜领命,郁郁退下。

狄公回到外厅,心想麻烦才刚开始。他赶紧穿过庭院,绕过右首月洞门和花畦假山,迎面是一带粉墙,墙外丹桂与墙内荷花竞相飘香。荷花池畔一溜整齐的房舍便是荷香院。狄公见黄杏和碧桃正立在石板桥上观赏荷池月色,见他进来便慌忙跪下。狄公和蔼地扶起她们:“你们就在这里安心住下,衣食有春兰秋菊伺候,针线读书由太太教导。”

黄杏、碧桃频频点头,含情脉脉地望着狄公。狄公望着月色长叹,暗自思忖:“难道这出戏真的演得太过了?”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六章

两天过去了,林藩那边毫无动静,好像要么躲在家里埋头读书,要么就是生病了。

陶甘前来禀报,说他借着清理林宅旁边那片瓦砾场的机会,一直在监视林宅,却只看见那个黑胖总管进进出出采买日常用品,根本没见到林藩的身影。

乔泰也来报告,说林藩家的花园里没什么异常,倒是钓到了两三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

马荣负责监视梁夫人的动向,他在梁宅对面不远的丝绸庄楼上租了间空房,以教授几个弟子拳术棍棒为掩护。他禀告说,这两天梁夫人也一步没出门,梁宅周围也没发现可疑人物。

第三天,驻守南门的军校抓到一个行迹可疑的广州人,他的褡膊里藏着一封给林藩的信。军校不敢怠慢,连忙派士兵把信送到衙门。狄公仔细读了一遍,信里没什么可疑内容,纯粹是林记商号与京城一家商号的买卖单据,但单据上填写的银钱数目竟超过了三千两,是笔巨款。

第四天,乔泰在运河边假扮成强人,拦截了林藩的一个伙计,也搜出一封信札。信是写给京城户部一位大官的,里面还夹着一张五千两银子的飞票。狄公小心收藏好飞票,琢磨着这笔钱的用途。

七天里,狄公也没什么动作,只是躲在书斋里阅览各县送来的公文,有时回府邸看看黄杏和碧桃,跟她们闲聊几句,顺便问问她们是否在认真读书或学做针线。

第十天,狄公突然看到临濮县送来的紧急公文,密报说临濮的祟岗密林里聚集了一伙山匪,屡次骚扰地方、抢劫百姓财物。狄公不禁拍案而起,传令洪参军把折冲都尉李虎头叫来。

过了半天,李虎头赶到州衙见狄公。狄公与他寒暄几句后开口道:“李都尉,临濮县的山林里出了一伙山匪,气焰十分嚣张,屡次挫败官军,危害地方。临濮县无力进剿,向州衙告急,现在命令你赶紧调出镇军全部人马,前去剿灭,期限半个月,务必传来破贼捷报,不得有误。”

李虎头听明白了,又不放心地问:“要是濮阳城里有紧急情况,该怎么办?”

狄公笑道:“州城百姓一向安分守己,半个月内肯定不会有动乱,你只管安心去剿贼,不必担心。”

李虎头领命而去,连夜发出军檄,传令镇军全部人马枕戈待旦,第二天拂晓开赴临濮。

狄公吩咐洪参军:“这里有四封重要信函,你今晚立刻去呈送。第一封送给观察副使王文钧,第二封送给军镇司马鲍威远,第三封送给退休的学台大人温晓岚,第四封送给濮阳市令凌风。我要他们为我裁判一桩公案作证人,请他们四人备好轿马侍从,明天凌晨在自己的宅邸等候。

“你再派人去替换下陶甘、乔泰、马荣,由你亲自率领州衙全部衙员、差役,明天拂晓前在衙院集合待命。备好我的官轿,轿内预先放好我的官袍、皂靴、乌纱帽,多备些灯笼火把,但不许点亮。现在我得回府邸料理点小事,明天拂晓前在衙院外厅会面。”

狄公回到府邸,三位夫人正在睡午觉,他便径直去荷香院和黄杏、碧桃聊了几句,又给她们讲述了一些事情,两人不住微笑点头。随后他回到房中,把自己乔装打扮成一个卖卦算命的,举起一幅青布招儿,上面写着“彭神课”三个大字,下面是“麻衣相法,六壬神课”八个小字。他系正头上的逍遥巾,摇着金铎从府邸后院角门溜上了大街。

狄公乔装打扮得十分逼真,路上竟有人上前求他算卦,他都婉言谢绝,只说西城有大户预约了卜算生死,不敢耽误。

他在城里下等的茶楼酒肆、妓院赌场转悠了一下午,没发现任何可疑情况。忽然觉得饥肠辘辘,便在一家又小又脏的饭馆草草吃了晚饭,又继续上街。正觉无趣时,猛然想起日前马荣绘声绘色说起的圣明观——那里有沈八为首的一伙乞丐无赖,此刻闲着无事,不如亲自去看看。他记得马荣说过,圣明观虽被官府查封,但观里常闹鬼。

狄公问清路线,便摇摇晃晃走向圣明观。不一会儿就到了,只见观前破旧的木棚下聚着一群衣衫褴褛的赌徒在掷骰子。

狄公上前拱手:“劳烦各位兄弟,打听一下,附近可有一位叫沈八的先生?”

沈八正靠墙坐着哼小曲,忽然听见这个算命先生找他,猛地跳起来,摇晃着走向狄公:“你这算命的找他有什么事?”

狄公一见便知此人是沈八,从袖中取出两串铜钱:“有个江湖兄弟托我把这两吊钱交给他。”

沈八眯眼一笑,抢过铜钱缠在腰带上,嬉皮笑脸地问:“先生真会算命?”

狄公说:“沈相公若不信,可让我算算,算不准任你撕碎这青布招儿。”

沈八道:“说来听听,看有没有道理。”

狄公说:“看人的面相,苦乐显现在手足,智愚取决于皮毛。我观沈相公脖子短头型圆,必是有福之人;筋骨强健,属英豪之辈;额头高耸,一生衣食无忧;下巴圆厚,晚年定享荣华……”

沈八嚷道:“先生一派胡言!我穿不暖吃不好,穷困潦倒,连生计都难维持,哪来的福禄荣华?别想哄骗我!”

狄公笑道:“我看相公的滞涩气色已散,鸿运不出三五个月就会降临。”

沈八正色道:“我从不信这些把戏,休想骗走我一文钱!不过先生若真有本事,不妨给观里的狐狸精算个命。”

狄公故作惊讶:“这圣明观什么时候出了狐仙?不瞒你说,我与狐仙还有些缘分,黄河南北的狐仙我都见过,且有交情。有时遇到命相奇特的人算不准,还会请它们来商议,经它们指点后没有不灵验的。不知沈相公能否带我进观看看?或许能遇见旧相识。”

沈八道:“先生若真有本事,自己进去便是。我们凡夫俗子,哪敢招惹妖精?”

狄公淡淡一笑,走到血红的观门前,登上几级石阶,抬头见观门交叉贴着两条盖有“濮阳州衙”印章的封皮,签封日期是两年前。他绕到左侧耳门,耳门虽也贴了封皮,但门上有几处裂缝和一个蛀洞。狄公把眼睛贴近蛀洞往里窥视。

耳门内黑漆漆一片,影影绰绰的殿阁在朦胧月色下显得荒凉破败。他正想细看,忽然听见殿阁走廊下隐约有脚步声,侧耳倾听时却又寂静无声,只有夜风吹动风铃的丁当声和野草摇曳的沙沙声。忽然又听见远处有关门声,但很快消失了。狄公心想,这脚步声和关门声虽听不真切,却绝非幻觉,无论如何要认真勘查这圣明观——观里“狐狸仙”的动静太可疑了。

他一面摇头,一面自言自语走下台阶。

沈八惊问:“先生看见狐狸精了?”

狄公装作严肃地说:“沈相公听我一言:这圣明观里确实有妖精,但不是狐仙,而是荒山野鬼、朽木成精之类的无名之辈,我都不认识。这观里里外外一团鬼气,望沈相公自重,我也不敢久留,就此告辞。”

沈八大惊,呆呆愣在原地半晌。

狄公离开圣明观,在不远处的八仙旅店住下。此时夜云如墨,星月无光。他沏了壶茶,和衣躺下——拂晓前一个时辰必须赶回州衙,整个下午和夜晚他不便待在衙门,只好在外躲避。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七章

四更的鼓声刚刚敲响,狄公便悄悄起身,匆匆梳洗完毕,离开了八仙旅店。

回到州衙庭院时,狄公见洪参军早已按他的吩咐部署妥当,满意地点点头,钻进官轿。他在轿内换好公服,便传令出发——先到观察副使王文钧、军镇司马鲍威远、退休学台温晓岚和市令凌风的府邸,将他们一一接来。

州衙两名留守轻轻打开大门,队伍偃旗息鼓,八抬官轿蜿蜒上了大街。马蹄都裹了布条,一路行进悄无声息。官轿前方,乔泰、马荣全副戎装,威风凛凛,头盔铠甲在残月下泛着银霜;他们左手持戟,右手握弓,箭壶里露出鲜艳的翎毛。

不多时,王、鲍、温、凌四人的软轿及侍从陆续会齐,跟在狄公轿后向北门进发。北门军校早已接到通报,慌忙打开城门,并将连夜募集的数百名民壮团丁编入队伍。于是大队人马出北门折向东,浩浩荡荡奔向普慈寺。抵达普慈寺山门外时,正值五更鸡鸣,晓星稀疏。

洪参军下马,在山门上敲了三下,高声吆喝:“开门!”半晌,一个睡眼惺忪的小沙弥开了门,提着灯笼走出来。

洪参军大声道:“我们是衙门当差的,刚才有窃贼躲进庙里,快打开山门让我们搜查!”小沙弥正要细问,见是官府中人,吓得想往回跑,马荣上前揪住他的袈裟甩到一边,让衙役用铁链锁住。乔泰率衙役打开大门,人马全部涌进普慈寺,直至观音大殿前才停下。

狄公掀开轿帘下轿,洪参军和陶甘搀扶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下轿。狄公命马荣去方丈室传住持灵德法师。

马荣率四名衙役冲进方丈室,只见室内红烛高烧、奇香弥漫,灵德法师在禅床上鼾声如雷。马荣掀开幔帐,见灵德光头上有个朱红手印,一声吆喝将他惊醒,两名衙役上前用铁链锁住。

马荣将灵德押出方丈室,狄公见他中计露了马脚,心中暗喜,下令将寺内僧人全部押到观音殿前庭院跪下。

片刻间,全寺六十多个和尚被押到,分六排跪在庭院青石板上瑟瑟发抖。衙役、差官、团丁、民壮手持刀枪棍棒绳索,将他们团团围住。

狄公问:“碧桃在哪里?”一个侍婢打扮的女子袅袅上前,深深万福:“奴婢在此。”“带我们去黄杏小姐过夜的香阁。”

碧桃领众人绕过花畦假山,来到观音大殿右侧的西香阁前。只见阁门紧锁,交叉贴着黄纸封皮,上面盖着灵德的私印。

狄公下令:“东、南、北三幢香阁里过夜女子的亲属侍从,把各自阁门上的封皮撕掉!”三家亲属哪敢违抗,纷纷撕掉封皮,掏出钥匙开门。三个妇人睡眼惺忪地走出香阁,见外面火把通明、人声鼎沸,默默低头站到一旁。

狄公对碧桃说:“现在你去撕掉封皮,打开西阁门,让黄杏小姐出来。”碧桃上前撕掉封皮,用钥匙打开大锁,用力推门。黄杏身穿杏红色蝉翼轻绡衫出现在门口,随手吹灭了烛台。

狄公问:“黄杏小姐,昨晚可有僧人进你香阁?”黄杏含泪点头:“奴家昨夜受尽委屈。”她当着众人的面,手指在阁门一个钢球上拧了几转,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缓缓开启。陶甘见状大惊失色,心中懊悔不已。

狄公沉声道:“准备开审!”此时天已破晓,朝霞如血,红日跃出地平线,普慈寺的殿宇楼阁沐浴在晨曦中,群雀绕飞、叽叽喳喳。

狄公和陶甘到东、南、北三幢香阁门前查验,发现每扇门都设有暗门。他沉吟半晌,频频点头,随后率众人回到观音大殿前的高台。白石栏杆下早已站满衙役和民壮,众僧人光着头跪在庭院里,垂手低头,不敢动弹。

高台大铜香炉前摆好了五张乌木靠椅,狄公与王文钧、鲍威远、温晓岚、凌风四位大人谦让后坐下。“把灵德押上台!”马荣、乔泰一声应和,一人架住灵德一条胳膊,将他拖上高台。

狄公又令:“把那两个头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绑了押上来!”四名衙役应声将两人押上高台。

狄公喝道:“你们三个贼秃,可知罪?”灵德抬头大喊:“贫僧何罪,遭此对待?”“为何你们三人头上有朱砂手印?”三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狄公叱道:“如今事已败露,还敢抵赖?快交代如何假借观音神灵,做出伤害良家妇女的事!”灵德狡辩:“老爷所言,贫僧越发糊涂了。佛门最忌‘淫’,老爷怎能凭空诬陷?衙门最忌‘赃’,狄老爷难道忘了那些金银?”

狄公大怒,心想这贼秃果然刁钻,竟提起了元宝。他微微一笑:“灵德,正是那些试图贿赂本官的金银,让我怀疑你们在普慈寺干下了丑事。你放心,那些钱日后会跟你算清!来,传证人与灵德对质!黄杏小姐何在?”

黄杏款步走上白石高台,指着灵德叱道:“昨晚第一个偷偷进我香阁的,就是这个贼秃!”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八章

黄杏诉说:“昨天黄昏,我由侍婢碧桃陪着来普慈寺烧香求子。就是这个当家和尚灵德把我引进方丈室,用清茶和几碟果品热情招待。最后,他安排我在西香阁过夜,让碧桃用大锁锁好阁门、藏好钥匙,还亲自贴上封皮、盖上私印。

“香阁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我在观音大士像前祈祷了很久,到起更时才熄灯上床。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忽然感觉一个和尚掀开罗帐钻进被里,对我做了无礼的事。我定睛一看,认出是白天的当家和尚灵德。我不敢叫喊,怕被人耻笑,只能任他所为,同时悄悄打开唇膏盒,用早就备好的朱砂在他头上涂抹。灵德得逞后还劝我:‘要是传扬出去,会毁了你一世名节。’我心中叫苦,独自哭泣,只能挨到天亮再作打算。

“灵德不知何时离开,我身子困倦正想再睡,又有第二个和尚跳上床强行无礼,我无力反抗,再次受到伤害。第二个还没下床,第三个和尚已站在床头要胡来。我趁其不备,先后在他们光头上都抹了朱砂作为标记,想着日后认出面目好告官。没想到老爷明察秋毫及时赶到。可怜我被这帮奸恶的和尚欺负了一夜,羞愤难言,这口气该往哪里吐?望老爷为我做主!”

狄公问:“我看香阁周围很严密,小姐知道这些和尚从哪里进来的吗?”

黄杏答:“最后那个和尚出去时,我见他转动香阁门上的铜球几下,就有一扇暗门可以出入。”

狄公点头:“我已亲自查验四幢香阁,发现只有两幢设有暗门,可见不是所有在香阁过夜的女子都会被欺凌,也有清白回家的。黄杏小姐,你先退到一边。”

狄公对庭院里跪着的众僧人说:“此案一时难以审清,委屈各位随我回州衙候审,谁有罪谁清白自会分晓。”同时向马荣、乔泰使眼色。

乔泰、马荣会意,率一众衙役、团丁、民壮上前,用绳索铁链将六十多个和尚全部锁住,列队押往州衙。狄公留下陶甘和几个管钱谷的衙吏查封普慈寺的庙产财物。

狄公亲率人马去普慈寺捉拿贪淫和尚的消息,如烈火般燃遍濮阳城。愤怒的百姓涌到北门内外,等押解和尚的队伍进城时,土块、泥石、狗屎纷纷投向和尚,还有人当面泼污水。衙役差官吆喝叱骂,不时用皮鞭、火棍抽打。这些和尚平日清闲享受,因欲望犯下大事,如今成了过街老鼠,缩着光头,忍气吞声被逼向州衙牢门。

狄公一回州衙,就命洪参军派两乘轿子将黄杏、碧桃抬回府邸,并告知:她俩是从鄄城县买来的女子,身价和衣裙首饰的费用,正是灵德送来的贿金。灵德花钱换来的竟是千夫所指、罪有应得!等黄杏、碧桃大功告成,就由官府做主毁弃契书,让她们恢复自由身,择吉日各自嫁人,狄公会从普慈寺庙产中拨给她们田地、房舍和银钱作为酬谢。洪参军这才明白,狄公担心州衙有佛门耳目,若过早透露黄杏、碧桃的内情,灵德得知后怎会轻易上钩?这都是狄公负重用心之处。

午衙升堂,狄公审讯那两名半夜犯事的僧人,濮阳满城百姓几乎都聚集到州衙内外,愤怒地吆喝喧嚷,声言要将犯事和尚全部处死。两名僧人供出另外十七名参与的僧人,加上灵德法师共二十名主犯,被戴上重枷暂押在镇军营盘的马厩里(因镇军全部开赴临濮剿匪,马厩空置)。狄公派乔泰率八名兵士看管,同时备文上报上司,请京师刑部作最后裁决,呈文盖了州衙朱印,王、鲍、温、凌四位证人也郑重签押。国家法度如此,狄公不敢擅自决断。

黄昏时,乔泰气急败坏到内衙禀报:“成千上万濮阳百姓涌到镇军营盘,还冲进了马厩,守卫的壮兵见势不妙都纷纷躲避,不敢触犯众怒。”

狄公心中暗喜,立刻派人约齐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一同乘轿赶到关押二十名主犯的军营马厩,只见马厩已被拆毁,地上血肉模糊地躺着二十具和尚的尸体!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九章

狄公和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下了轿子,仔细查看眼前惨不忍睹的场景,彼此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些担忧。

狄公问:“狱吏在哪里?”一位眉毛胡须斑白的老典狱战战兢兢地上前叩见狄公:“老爷,卑职年老糊涂,精力不足,实在约束不住那群行凶施暴的百姓……”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这怎么能怪你呢?八名老弱兵丁怎么抵挡得住数万义愤填膺的百姓?你好好清理现场,派人把僧人的尸体全部埋掉。”

他转头对王文钧说:“王大人,说到底也是下官的疏忽。因为临濮县出现山贼作乱,我就草率地把镇军全部派去剿匪,才导致今天的意外。我必须把这一变故详细写进公文上报,还请四位大人签字作证!”

王文钧说:“普慈寺僧人一案,我们四人从头至尾亲身参与、亲眼所见。百姓施暴事出有因,淫僧毙命实属偶然,刺史大人有什么过失呢?如果上级要追究,我们四人会据理力争。证据确凿,还请狄大人宽心处理政务,收拾残局。”

狄公恭谨地说:“多谢四位大人的一片厚意。当今圣上喜好佛教,僧人势力庞大,朝廷内外不知养着多少不劳而获的僧尼。普慈寺案发,不说佛门的丑恶,佛面无光,朝廷上还有很多人为这些犯奸贪淫的僧人辩解,更有那些炙手可热的名僧会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万一上级降罪,下官有口难辩时,还请四位大人仗义执言,为下官和濮阳百姓说几句话,狄某将感激不尽。普慈寺的寺产和财物已经列了清单,没收归公,剩下的四十多个僧人也遣散回乡务农,让他们自食其力、娶妻生子,尽到做人的本分。”

之后,狄公邀请四位大人骑马巡视城内各处,只见大街小巷一派平和,店铺生意兴隆,人群熙熙攘攘、笑容满面,好像没发生过惊天动地的暴乱。狄公这才放下心来,回到州衙门口与四位大人一一拜谢辞别,然后独自骑马回府。

狄府内已摆上丰盛的家宴。狄夫人及二夫人、三夫人早已从洪参军那里得知真相,恍然大悟,解开了疑团,对狄公更加敬重。黄杏、碧桃身穿华丽鲜艳的衣裙,腰系玉带,脚穿朱鞋,也被请上宴席。

狄公走进前厅,大家都行跪拜礼,很快宴席上便笑语不断、热闹非凡。狄夫人吩咐上菜,侍婢们依次为太太们敬酒。今夜黄杏、碧桃容貌艳丽、光彩照人,端正地坐在主宾席上,却觉得有些局促不安。狄公先敬了她俩三杯酒,以表官府和自己的谢意。接着珍馐美味陆续上桌,家宴上大家尽情欢乐,这里不详细叙述。

酒过三巡,狄公举杯说:“此番破了普慈寺淫僧一案,黄杏、碧桃两位小姐立了大功。我已传令衙门,从官府没收的庙产财物中分出一份送给她俩,让她们备办丰厚的嫁妆,选择好的人家出嫁,永远脱离风尘之苦,享受天伦之乐。”

黄杏、碧桃听了又惊又喜,赶忙离席,轻盈地双双跪拜在狄公面前,不停地道谢,说:“枯木逢春,白骨生肉,此生永远不忘狄老爷泰山般的恩德。”说完,眼泪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纷纷落下。

狄公匆匆吃了些菜肴,心里惦记着衙门里的事,又好言叮嘱了黄杏、碧桃一番,辞别家人,坐着轿子急忙赶往州衙。如今他可以集中精力处理最棘手的林藩和梁夫人一案了。

狄公回到州衙,把洪参军、陶甘、乔泰、马荣叫进书斋商议。林藩和梁夫人两天来都没有动静,市舶司稽查了几次林记商号的货船,也没搜出任何违禁物品。狄公耐心听完亲随们的汇报,闭目沉思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件事:“昨夜我乔装成算命先生,去圣明观察看了一番,也见到了那个乞丐头目沈八。让我生疑的是,圣明观虽然被官府查封了两年,但我亲耳听到观内有人走动和关门的声音。沈八他们都认为是鬼或者狐狸精,我觉得圣明观内必有蹊跷。普慈寺里隐藏着那么多犯奸的僧人,会不会圣明观里也潜藏着密谋作恶的坏人?”

马荣说:“圣明观如果真有违法作恶的坏人,派兵丁四面合围,不难抓获。我只怕观里真的是阴曹地府的鬼魅在作祟,要是狐狸精现形,老爷还是早点抽身,免得日后进退两难、无法脱身。”

狄公说:“从前孔子对鬼神是保留态度、不妄加评论,对它们敬重而疏远,我怎么敢贸然说圣明观内一定没有鬼魅作祟呢?但无论阴间阳世,只要人有至仁赤心在胸中,就像白日照亮幽暗之处,烈火腾起火焰,奸恶之人无法得逞,妖魅也不敢靠近。只要我们仗义执正、为民除害,难道还怕狐狸精作对吗?”

马荣听了频频点头,又说:“老爷要是想去圣明观探虚实,只怕沈八那伙无赖会碍事。”

洪参军说:“这不难,只要派巡官先去传令吆喝,沈八他们最怕官府,听到巡官率兵丁巡查,怎敢不乖乖离开?”

狄公高兴地说:“好!我们五人乔装成百姓的样子,偷偷从衙门角门出去,别忘了带上灯笼、蜡烛和火石。”

第一部 铜钟案 第二十章

谯楼刚敲响起更的钟声,狄公五人已装扮完毕,偷偷从衙院角门溜出,踏上街道。他们披星戴月,匆匆朝着圣明观赶去。

圣明观外阴风萧瑟,一片漆黑。四周空旷寂静,不见人影——果然如洪参军所说,巡官已将沈八一伙乞丐撵走了。

狄公让陶甘打开圣明观右首耳门上的大锁,撕掉封皮,以便众人进入。陶甘用火石点亮灯笼,摸上白石台阶,仔细看了看耳门上那把大锁,然后从腰间摘下他那柄名为“百事和合”的钥匙,插进锁孔左右拧了几下,“咔嚓”一声,竟真的打开了那把几乎锈烂的大铁锁。他又用力一推,耳门“轧轧”作响,缓缓打开了。

陶甘面露得意,轻声喊道:“老爷请进。”之前在普慈寺未能查出香阁暗门,他一直引以为耻,如今总算弥补了过失。狄公、洪亮、乔泰、马荣迅速蹑手蹑脚走进耳门,马荣随手将耳门关上。

陶甘擎着灯笼在前引路,山门内一条平整的青石板路直通中央的三清圣殿。路两侧野草丛生,散落着断砖碎瓦,石板缝隙间还长出了一两尺高的艾草。三清圣殿的神橱上下积满尘土,供案和地上还能看到耗子爬过的痕迹。穿过三清圣殿,右侧是一幢高大殿宇,殿内设有九星雷坛,周围塑着若干神将:个个怒目裂齿,形象可怖;左侧则是阎罗十殿,殿内仿照佛门十八层地狱之说,建起阴间十层地狱的场景,锯身、犁舌、油烹、刀割等种种酷刑,一一雕塑得栩栩如生,令人毛骨悚然。

青石板路尽头是大钟殿,殿内外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殿内正中有一个四方石头平台,平台上端正地放着一口高丈余的大铜钟。大铜钟的盘龙顶钮虽未钩挂在巨梁上,但四面四根朱漆大柱却微微向中央倾斜——圣明观封闭前,这口大铜钟本是悬空垂挂的,如今荒废多年,不知被谁取下搁在了石头平台上。大铜钟呈青绿色,外面雕镌着古雅的饕餮纹、夔纹以及一组组阴阳八卦图案。

大钟殿后是一个荒芜的花园,里面布满蝙蝠屎、蜘蛛网和野蜂窝,甚至还有狐狸的足迹。花园两边是昔日道人的净室,隅角处还有一间厨房,如今早已破败不堪,门里门外长满了荆棘野草。花园正面尽头是一堵高墙,看来这是圣明观的最后界限。

狄公走进那间厨房,忽见后墙角还有一扇门,心想这必是圣明观的后门,不知门外是什么地方。陶甘用力推开门,门外竟又是一座大庭院!庭院中间的青石板道十分齐整,缝隙间一根野草都没有,两边各有一幢修葺一新的楼阁。此刻这里寂静如坟场,楼阁里不见人影,但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居住,且时常有人洒扫修饰。

洪参军深感诧异,忍不住喃喃道:“奇怪,奇怪,道士们究竟拿这座庭院作何用?前不久又是谁住在这里?”此时一片黑云遮住月亮,庭院内外顿时漆黑如墨。陶甘弯下腰正要剔亮灯笼,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庭院隅角的树丛后似乎有人关上门。

狄公十分机警,抢过陶甘手中的灯笼快步上前,见隅角处果然有一扇木门。木门没上锁,狄公推开门,里面是一条幽暗的走廊。他正犹豫间,又听到清晰的脚步声,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又有人猛地关上门。狄公飞步穿过走廊,却被一扇沉重坚固的大铁门挡住了去路。

陶甘上前抚摸着铁门琢磨了半天,沮丧地摇头:“老爷,这铁门没钥孔、没挂锁,连条缝隙都找不到。”

马荣焦急地说:“要是打不开铁门,刚才监视我们的人就要跑了!”

狄公慢慢捋着胡子:“先回楼阁看看吧,这铁门一时撞不开。”

众人回到走廊,站在庭院里仰望两侧楼阁。狄公说:“这楼阁想必是观里道人藏经书的地方,不如上楼看看藏了什么经书。”

他们沿楼梯上到二楼,发现楼阁里空空如也,没有经橱书箱,地上铺着厚厚的芦席,看起来像个库房。马荣惊讶道:“难道道士们在芦席上练刀枪?你们看墙上还有挂兵器的铁钩。”乔泰接口:“这里恐怕潜藏着一伙凶徒,专门干非法营生。”

狄公脸色凝重:“这话有理。楼阁打扫得很干净,芦席上一点尘土都没有,这帮人显然是最近才逃离的,而且肯定留了人——刚才监视我们又逃进铁门的就是。可惜不知道铁门外是什么地方。今晚先回去,明天带器械来仔细搜查。陶甘,走之前在铁门上贴张封皮,明天就能知道门有没有被打开过。”

陶甘点头,从袖中取出两条白纸封皮贴在铁门缝上。众人轻步回到庭院,走到大钟殿门口时,狄公忽然想到:大铜钟平时是悬空挂着的,今晚怎么放在石平台上?难道钟底下藏着机关?他向洪参军点头,转身进了大钟殿。

洪参军一愣:“老爷怎么又看铜钟?”狄公说:“我怀疑钟下有机关。马荣、乔泰,快找几根铁棍来,把铜钟撬起来看看。”

马荣、乔泰很快找来铁棍。马荣性急,先将铁棍插入铜钟边缘,用肩头顶住狠命一撬,铜钟被抬起一寸高;乔泰立刻用铁棍接应,两人合力将铜钟撬离地面半尺。马荣喊:“快垫石头!”但殿内没石头,只好放下。陶甘和洪参军急忙去九星雷坛搬来一个石鼓,四人再次合力撬起铜钟约一尺高,洪参军趁机将石鼓垫在钟沿下。

洪参军点亮蜡烛凑近钟底,吓得后退两步;狄公一看也倒抽冷气——铜钟下直挺挺躺着一具完整的尸骨!他脱下长袍接过蜡烛,趴地爬进钟底,洪参军、乔泰、马荣也跟着爬进去。陶甘正要跟进,狄公回头说:“里面挤不下了,你在外面守着接应。”

钟底满是尘土,雪白的尸骨令人心惊,手脚处的铁链锈迹斑斑。狄公验尸经验丰富,仔细查看每根尸骨,发现除了左臂胛骨断裂错位外,其余完好,他叹道:“这可怜后生是活活饿死在钟里的。”

洪亮突然在尸骨下的尘土中捡起一片闪闪发光的金锁:“老爷,看这金锁!”狄公接过,借烛光细看:金锁正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篆字,背面单刻一个“林”字。

洪参军自语:“这死人分明是梁珂发,怎么金锁上刻着‘林’字?”马荣说:“这不难理解,林藩把梁珂发推入钟底时,梁珂发虽被铁链捆着,也会拼死挣扎,扯下了林藩脖子上的金锁,而林藩没察觉。”

陶甘在钟外听说找到了林藩的金锁,也猫腰钻进钟底。狄公说:“如果这尸骨是梁珂发,林藩的罪名就坐实了。我想起来了,林藩宅邸很可能与圣明观一墙之隔,那扇铁门后就是林宅!”

陶甘插话:“藏经的楼阁可能是林藩屯积私盐的地方。圣明观道人撤走后,他就把宅院和观内打通了,只是不从正门进出。”狄公点头:“陶甘说得有理,明天早衙就传审林藩,看他怎么抵赖杀人罪……”

突然,垫在钟底的石鼓滚了出去,“砰”的一声巨响,大铜钟落下,将狄公五人全部罩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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