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零年,袁世铠正在彰德府“养寿园”的湖上做他的钓鱼翁,每天过着看似闲云野鹤的“归隐”生活,实则却通过种种手段将朝廷的军政财权都缠绕在自己的手中,逼得摄政王载丰对他是“欲罢不能、欲用不敢”啊。
在军事方面,“北洋六镇”惟袁命是从,各镇主官几乎都为“小站”旧部,段祺瑞、冯国璋等将领的函电每日都会直达彰德,甚至朝廷追加的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的军饷都是先汇入袁的账户再转发给各镇的,形成了“中央出钱——老袁点头——部队听命”的闭环,朝廷是根本指挥不动北洋军的。
在政治方面,无论是内阁还是咨议局都有袁的身影,在第一次资政院的常年会中,袁系议员三十余人带头起哄“速开国会”,表面是催促朝廷立宪,实则是在为袁复出组阁铺路。此外,奕匡、那桐、徐世昌等军机大臣与袁或结为儿女亲家或结为金钱同盟,唐绍仪、梁士诒的“津浦三路局”与电报总局也都在袁的控制之下,朝廷每次呼吸都在其注视之下。
在财政方面,袁世铠又授意直隶总督陈燮龙以“拱卫京畿”名义再截留直隶厘金、印花税二百余万两,用以填充六镇饷项,使得陆军部失去以军饷作为要挟的可能。随后在朝廷与四国银行谈判“币制实业借款”时,袁又暗中向英、德银行作出“自己复出便追加铁路抵押”的承诺,换得了列强“只认袁内阁签字”的默契,让载丰欲借外债而不得,只能更加依赖北洋系势力来镇压各地革命了。
可以这么说一句,这时的袁世铠非但没有如外界大部分庸人所以为的那样处于低谷,反而像是条暂时沉到河底的巨鳄,“它不动如木,实则暗流缠身”。
对袁世铠的强势,徐树铮笃定对面这位远在东北又是土匪出身的年轻统制是不可能看明白的。若不是见天跟在段祺瑞身边处理机要事务,他姓徐的恐怕也只能雾里看花、不得要领吧?就连杨宇霆那么聪明个人,都在信中劝徐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正是基于这种判断,徐树铮才打算借此机会给杜玉霖挖个坑,一旦对方说了半句“泄气话”,他就能回去后添油加醋给他在袁世铠那头上眼药,北洋势力以后若真想在东北插上一脚,这姓杜的绝对是心腹大患,就算不能立即除掉也要借袁大人的手压制下此人的势头才行。
“......,你不会真觉得袁大人还有被起复的一天吧?”
这话出口,在座几人都是心头一紧,就连冯德麟都轻“咳”了一下缩回脖子,掰折筷子后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剔起发黑的槽牙缝来。
陈绍常到底还是向着杜玉霖的,他上半身假装倒酒的同时,脚下却轻轻碰了碰杜的靴子,那意思“别啥话都回”,此时最好的做法就是装傻充愣、含糊过去。
不料杜玉霖却对此一点反应没有,听到徐树铮的问话后反而把眼睛睁大了,脸上露出了极为吃惊的表情。
“难道对袁大人能被起复这事,徐参赞有所怀疑?”
“这个......啊,这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听听您这位新统制的看法嘛。”
陈绍常见脚踢不行,就起身为段祺瑞倒酒,想通过此举把这个话题给岔过去。
万没想到,平日一向懂事的杜玉霖却跟个“大傻子”似的,竟然一伸手挡下了陈巡抚的胳膊。
“哎,陈大人,话还没说完呢。”
然后他站起身还特意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举起刚才倒好的一杯酒,朝着西南方就举了起来。
“袁大人乃是杜某佩服的大人物,若非他老人家于小站编练新军,哪有我华国如今三十六镇的军力?而我这二十三镇的统制之职,恐怕也就无从谈起了吧?这杯酒,不才遥敬宫保大人了。”
袁世铠于 1901 年被封“太子少保”,如此称呼是为显示自己的尊敬,杜玉霖在虚空一揖后就将杯中酒喝干,将杯底亮给段、徐二人看。
段祺瑞缓缓点头、眼中露出了喜色,此时他跟袁世铠正处于“蜜月期”,身兼“铁杆心腹”、“姻亲盟友”等多种身份,妥妥的袁氏集团二把手啊。眼看着面前这位东北将领如此尊敬袁宫保,他自然是打心眼里感到舒坦的。
其实他本人对这位新统制并无太大敌意,袭击的事人家也给解释得很清楚了,只是徐树铮一直煽风点火这才给个面子配合一下而已。
可如今看杜玉霖这做派,明显是拿袁世铠当做偶像般崇拜啊,要此情此意是真,借此机会将他拉向自己这边岂不两全其美之事?从此北洋不但拉拢到一员干将,还解决了袁氏势力难以介入东北事务中来的难题啊。
想到这段祺瑞将身子微微前倾,笑容中带着玩味。
“看杜统制这意思,你是相信袁宫保会复出喽?”
杜玉霖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那是当然,不出一年宫保大人必会再被重用。”
这话听得陈绍常和冯德麟直皱鼻子啊,这小子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那袁大头被载丰集团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能保下条命就不错了,咋还敢说一年内会被起复呢?这统制位置都还没热乎呢,他就是奔着被撸那走啊。
而这回答却成功引起了段祺瑞的兴趣,他用手阻止了徐树铮的开口,然后又指了指自己。
“你看看我,年初还是堂堂第六镇的统制呢,如今却只能干些为他人做嫁衣的差事了,这就是作为袁宫保亲信的结果。我劝你收回刚才的话,这统制的位置才做得长久呦。”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处境来试探呢,不料人家却完全不上当。
只见杜玉霖闻言“哈哈”大笑,笑得徐树铮浑身不得劲。
“段大人要这么说,可就小看杜某人、也小看宫保大人了。”
“哦,此话怎讲?”
“若真能动得了段大人,摄政王早就动手了,而您来吉林也恰恰证明载丰已是黔驴技穷了。若我所算不差,您这次回京后就会被大用的,而袁大人也将在明年重回京城。”
吸......
段祺瑞心头一震,突然想起月前袁世铠的信中曾提过一嘴,他会支持自己为十月“河间秋操”的北军统帅,但之后就没再说起过这事,难道杜玉霖指得是这件事?他咋知道呢。
其实杜玉霖知道的远比他知道的要多得多,段祺瑞这次回去不但会在袁世铠运作下成为秋操统帅,还会在年底接管“江北提督”印务,负责地方治安并统辖江北新军各营,重新成为手握重兵的实权人物。
段祺瑞表情严肃起来,他不想放过任何一次转运的可能,哪怕说这话的只是个年轻人。
“杜统制说这话,可有什么依据?别是随口戏言吧。”
杜玉霖也收起了笑容。
“非也,这事说起来还请段大人莫笑。我儿时曾遇见过一位邋和尚,他自称法号为“兮同”,为了能讨几口我青马坎的烈酒而传了我些占相观星之法,这多年参悟下来也算是小有所得吧。”
好家伙,他真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之前还说那“兮同”是道长呢,只因段祺瑞信佛就直接改成邋遢和尚了。
不过这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段祺瑞在听到“和尚”二字后果然态度就更虔诚了些,在他心中邋遢也是“得道高僧”的特质啊。
突然。
“切,哎呀,嘿嘿......”
徐树铮在一旁发出了很不屑的讥笑声。
“杜大人可真会白话啊,您这是知道我家大人信佛才如此说的吧?我也不跟你废话,来来来,你在这就看看我徐树铮的面相如何?”
边说他边站起身,嬉皮笑脸地来到杜玉霖近前。
杜玉霖上下打量着徐树铮,然后闭上眼,好一会才缓缓再次睁开。
“徐参赞看似欢颜,实则有大悲隐于眉梢,我算你家中,近期恐还会有大变故啊。”
一句话出,徐树铮刚才还笑么滋的脸上突然就凝固住了,眼睛在眨巴了几下后,泪水从眼角滚滚而下。
“哎呀,我的娘啊,你可疼死我了。”
随后他两眼一翻,人就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