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清晨,成都的街头还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张睿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链条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咔嗒”声响,缓缓碾过锦江宾馆后巷的薄冰。他刚刚从国营东风副食商场的负责人,摇身一变成为成都舞东风超市连锁有限责任公司的老板,这个转变既带着机遇,也满是挑战。此刻,他摘下毛线手套,对着冻僵的手指哈了口气,试图让它们恢复些温度。而在他身后,锦江宾馆那高大的玻璃幕墙里,藏着一只能决定公司命运走向的资本猛兽,令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一次的会面,由不得张睿不谨慎对待。毕竟,这可是国资委的老领导特意通知他的,话语间虽看似无意,却透露出对方拥有着强大的资金能力。
在锦江宾馆二十三层的行政酒廊内,田毅正坐在沙发上,手中的钢笔尖轻轻戳着面前的财务报表,眉头微皱,“他们去年改制剥离了七成不良资产,现在账面上最值钱的,恐怕就是留下的那十二处仓储用地了。”何洁轻轻将一杯热气腾腾的峨眉雪芽推到他手边,茶叶在精美的骨瓷杯里慢慢舒展,那姿态,像极了昨夜她在三维地图上仔细标注的仓储坐标。
就在这时,何洁的平板电脑突然闪烁起一抹刺眼的红光,她低头一看,轻声说道:“舞东风创始人张睿已进入锦江宾馆。”几乎在接到消息的同一瞬间,田毅下意识地扯松了脖子上那条爱马仕领带。这个细微的习惯性动作,让何洁的瞳孔微微一缩。因为她清楚,这意味着田毅已然启动了“捕食者模式”。
不一会儿,张睿轻轻推开了酒廊的门,缓缓走了进来。田毅的目光立刻扫向对方,看到了那磨损的公文包拉链,以及身上沾染的些许灰尘,这些细节与何洁昨夜整理的资料完美吻合。这位从国营副食商店一路走来的实业家,即便如今身份有所转变,却依然保持着骑自行车出行的习惯。
“张总,久仰。”田毅面带微笑,起身相迎,刻意露出袖口那颗璀璨的蓝宝石袖扣,在灯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张睿伸出布满冻疮的手掌与他相握,不经意间,瞥见对方腕表上跳动的百达翡丽月相盘,这一块表的价值,相当于成都舞东风连锁现有固定资产总值的三分之一。
“田总,这是我们拟的融资方案。”张睿说着,递上一份还带着新鲜油墨味的文件,封面上赫然印着“舞东风五年发展规划”几个大字。田毅并未立刻接过,而是用尾指轻轻推开方案书,透过平光金丝眼镜,他的目光如手术刀般锐利,直直地看向张睿:“张总知道红旗连锁去年单店日销多少吗?”
还没等张睿来得及回应,何洁便适时地递过数据板,声音清脆而果断:“九千二。”她指甲上淡紫色的甲油在屏幕上折射出冷冷的光,紧接着补充道:“但他们的临期食品损耗率只有19%。”张睿听后,后颈不禁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实在没想到,对方对行业运营细节竟掌握得如此透彻。
“我们可以注资八千万,但要占股51%。”田毅突然抛出一个重磅价码,这突如其来的数字,震得张睿手中的茶杯都微微一颤。还没等张睿反应过来,田毅又紧接着说道:“还有个条件,你们以后需要采购我龙泉食品厂不低于65%的产品。”
“田总的条件未免太苛刻了。”张睿布满冻疮的手指紧紧捏着方案,泛黄的纸页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中发出细微的声响。晨光透过玻璃幕墙,洒在他那件洗白的中山装上,仿佛为其镀上了一层金边。他定了定神:“且先不说您那个食品厂能不能达到我们舞东风上架的审核标准,就说您那个龙泉食品厂目前能不能恢复生产,都还是个未知数。”
田毅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蓝宝石袖扣,目光依旧紧盯着张睿,平静地说道:“张总应该心里清楚,你们现在最值钱的那十二处仓储,无非是借着国营改制的东风,被人看着面子虚高了18%而已。毕竟,连消防验收都还没过。但我这八千万,可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然而,张睿并未就此退缩。在这关键时刻,他端起茶杯,那满是冻疮的手竟稳得出奇。他看着田毅,眼神坚定地说道:“我们可以签对赌协议,三年内若门店数破百,田总持股降至30%。”
田毅听闻此言,瞳孔微微一缩。这份反向对赌协议完全超出了他的常规预期,意味着张睿打算凭借出色的业绩来稀释股权。谈判,就此陷入了胶着状态。
短暂的沉默后,田毅忽然指着窗外繁华的春熙路,看似突兀地问道:“张总知道这地段商铺租金涨了多少吗?”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张睿一下子愣住了。田毅并未给他过多思考的时间,直接继续说道:“去年每平日均8块,现在已经涨到14块了。而您的仓储用地……”说着,他抽出地契复印件,在空中扬了扬,“还按2000年的基准价计提折旧呢。”
何洁立刻心领神会,配合着推过计算器,面无表情地说道:“若按市价重估,贵司净资产将减少1700万。当然……”她一边说着,一边点击平板电脑,“前提是还要完成消防改造。”
面对这一连串的压力,张睿下意识地摸着中山装的第三颗纽扣,那是监控镜头拍不到的盲区。这是他在国营单位养成的习惯,此刻,这个动作正掩护着他用拇指轻轻按压藏在纽扣里的录音笔。那微小的设备,正记录着每一个数字所带来的震颤频率。
“但田总似乎漏算了改制补偿金。”张睿忽然翻开计划书附录,苍老的手指点在一份红头文件编号上,“政府承诺的2000万贴息贷款,审批已到最后一程。如果加上这个筹码……”
田毅的平光金丝眼镜闪过一道冷光。他想起昨夜收到的报告,那笔贷款因环保问题卡在省厅,获批概率不足三成。不过,田毅并不会用这个数据来打击张睿,因为那样做,就不是谈注资,而是要让张睿彻底绝望了,做生意做得就是希望。
就在这时,何洁看见田毅轻轻敲响桌子,她立刻心有灵犀地发出致命一击:“您联系过红旗连锁的王总吧?”说着,她将一份通话记录推向对面,“昨天下午三点,他秘书说暂时不考虑并购。”
张睿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这个秘密接触仅仅持续了27分钟,却被对方精确地捕捉到时间戳。“我们调查过您拜访过的17家机构。”田毅把玩着打火机,跃动的火苗映照着他平光金丝眼镜后眼底的丝丝寒意,“三千万占股20%?”他嗤笑着,随手撕碎了那份假想中的协议,“这种高利贷式融资,只会让舞东风变成第二个秦池酒业。”
听到“秦池酒业”这四个字,张睿手中的茶杯终于溅出了茶渍。1997年标王秦池的崩盘,犹如一场噩梦,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实业家的心中。他下意识地摸着中山装纽扣,此时,录音笔的金属外壳在他的手中已经变得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