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连薰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妹妹的那天,外头下着大雪。
那时,他们一家三口还挤在一间不足十平的小破房里,晚上,她和妈妈一边饿着肚子烤火,一边等爸爸从饭店带剩菜回来。
但下班的爸爸没带回剩菜,而是带回了一个不干不净的襁褓。
襁褓是用红毛毯和麻绳捆扎起来的,里面包着一个皱巴巴的婴儿。
爸爸进门后,晏家阿姨也来了。
妈妈一直不喜欢晏家阿姨,总在家里对着爸爸骂她:“不就在一个学校学了两年厨吗,整天娇滴滴的喊你哥,又不是亲哥,喊什么喊?都有老公儿子了,还这么发嗲,真不要脸。”
爸爸以往在家都尽量不提起阿姨,阿姨平时也避嫌不来家里,今天她却扛着臃肿的大肚子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卑微的讨好:“丁姐……”
妈妈站起来,惊讶的看着他们。
阿姨说,婴儿是在饭店门口捡到的,不管肯定就冻死了,她家现在太穷养不起,只能先让爸爸带回来。
妈妈不愿意,说自己家里也穷。
爸爸说:“现在天太冷了,不能把孩子丢在外头,咱们先养几天,等雪停了,我就去给她找人家。雪蓉,你不用担心了,回去吧,我就不送了,你路上小心点。”
阿姨连声道谢,扛着肚子走了。
她一走,妈妈就哭起来,大骂爸爸滥发善心,没事找事。
爸爸放下襁褓,默默去厨房做晚饭。
最后饭菜端上桌,又是白菜粉条熬萝卜。
妈妈把桌子掀了,让爸爸在她和婴儿之间选。
爸爸抱着襁褓,低头不吭声。
妈妈气得回房哭。
爸爸放下婴儿,低头收拾残局。
她走到婴儿身边,好奇的往里看。
婴儿很难看,两只眼睛眯成线,安安静静的咬自己的手指。
她把手伸过去,像戳小动物一样戳婴儿的脸。
婴儿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指,皱着鼻子往嘴里送。
她摸到了婴儿没有牙的牙床,软得吓了她一跳,缩回手大喊:“爸!”
爸爸赶紧抬头:“怎么啦?”
她搓搓手指,摇摇头:“没事。”
爸爸收拾好东西,重新抱起襁褓:“小薰,穿上小袄,爸带你出去吃点东西,再给妹妹买点奶粉。”
她点点头,拿起小袄往身上套。
关门的时候,妈妈还在哭。
爸爸薪水微薄,妈妈没有工作,一家人过得很艰苦,几乎没下过馆子。
这天她久违的吃到了一碗牛肉拉面,牛肉粒大得像骰子。
爸爸还给妈妈打包了一碗。
他自己只叫了一碗飘着香菜的清汤。
她吃几口放下筷子,说自己吃饱了,让爸爸吃剩下的。
爸爸边拍婴儿边对她笑:“小薰,爸不饿,爸在饭店吃过了,你多吃点,不够再加。”
肉和面实在太香了,她没忍住,舔舔嘴唇,又拿起筷子吃起来。
爸爸坐在对面,慈爱的看着她。
(2)
这个捡来的妹妹没能送掉。
条件好的家庭都想要男孩,条件差的家庭又太差了,好不容易有条件差不多还想要女孩的,看到婴儿又说太丑,不要。
爸爸找到年关,看哪家都觉得不妥,最后决定自己养。
妈妈又哭又闹的不同意。
爸爸说,如果妈妈让孩子留下,他就借钱买一套房子。
妈妈不哭了,问他从哪儿借钱。
爸爸说:“从我哥我姐那里。”
妈妈说:“我早就让你借钱买房了,你死活不借!为了留下这个丑孩子,你倒拉得下脸了!”
最后爸爸从大伯大姑那里软磨硬泡的借了几万块,又从朋友手里借了一些,然后在新建的新安小区买下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
妈妈住进新房子,很开心,捏着鼻子让婴儿留下了。
她看着新房间和新厕所,也很开心,终于不用再摸黑去上公厕了。
那里又脏又臭,还有变态从隔壁男厕偷窥。
过完年,妹妹要上户口,爸爸翻着字典取名。
她正在预习下学期的课文,看到一句“小荷才露尖尖角”,说:“爸,叫她小荷吧,跟我一样,都是草字头。”
爸爸把字典一合:“行!你有文化,听你的。”
第二天,他们家的户口本上多了一口人。
她对这个只会吃喝拉撒的妹妹不感兴趣,但户口本上那个“连荷”让她觉得很自豪。
(3)
晏起考上了省重点中学,杂费全免,每学期都往家里拿奖学金。
晏家叔叔阿姨省吃俭用,终于在同小区买房子了,要供二十年。
妈妈看他们不爽,也逼她考:“他家还不如咱家呢!他都能考上,你肯定也能!加油小薰,妈看好你!”
她听着这句没有任何帮助的鼓励,心里很烦躁。
省重点,那是好考的吗?
不给她买练习册也不让她上补习班,只付出一句不痛不痒的“加油”。
又没有给她提供很好的生活,凭什么对她有那么高的要求?
还不如闭嘴,让她安静一会儿、多做几道题呢!
然后小升初时,她考上了区重点中学,差点被妈妈骂死。
“你平时不都考挺好的吗?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只差3分挂上省重点,你考试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啊?怎么不死外面算了?还有脸哭,别哭了!”
她其实不想哭,但是挨骂的时候忍不住,眼泪自己就掉出来了。
这时,妹妹从晏家回来了,看到她哭,立马跑过来挡在她跟前,怯生生的对妈妈说:“妈,不要骂姐姐了……”
她心想:笨,还不躲远点,现成的出气筒。
果然,妈妈一巴掌扇到妹妹脸上:“滚一边儿去!”
这一巴掌很重,妹妹嘴一咧就开始哭。
她一哭,妈妈更生气,伸手掐妹妹的脸和胳膊,反倒顾不上她了:“天天往晏家窜,他们都不要你,你还过去,你贱骨头啊?你这么喜欢晏家,干脆以后别回来了!”
妹妹哇哇的哭:“妈,你别不要我……”
她看着这一幕,心想:又来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如果她是连荷,她就跑到晏家去,再也不回来了。
爸爸终于回来了,把她和妹妹护在身后,难得严厉的质问妈妈:“丁琳,你怎么老是打孩子?在楼下都听到孩子哭了。”
“哼,家里的大事小情你都丢给我,我被她们两个气得要死,你还问我为什么打孩子?我也想和和气气,都是被你们逼的!”
说完妈妈开始哭。
爸爸手足无措。
妹妹止住哭声。
她抹了把眼泪,转身进房。
啊,好烦,真是受够了。
(4)
她终于考上了晏起曾经上过的省重点。
一向吝于夸奖的妈妈总算露出笑脸,逢人就夸:“我们家小薰真的很省心!平时都不用管她,自己就知道学习,补习班也没上过,可给我们省钱了!”
她听到这话,冷笑一声。
妹妹敲敲她的门,拿着一个密码本走进来:“姐,你要去住校了,钱够不够花?我攒的零花钱夹在本子里,本来想给你的,但是忘记密码拿不出来了,你把本子带走吧。”
真是个小傻子。
这脑子以后怎么考大学。
她叹了口气:“拿来我看看……再去拿个手电筒,给我照着锁孔。”
这种滚轮式密码锁并不难开,她借着灯光寻找凹槽,没一会儿,金属锁就“咔哒”一声打开了。
妹妹一脸惊诧:“姐!你好神啊!”
她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一翻本子,里面夹着不少一块五毛,偶尔有张五块一闪而逝。
她把钱倒出来,每一张都被压得板板正正,连个折角都没有,点了点,有二十块。
妹妹还在上小学,每天有一块零花钱。
能攒这么多,这个大馋丫头肯定抵制了不少零食诱惑。
她把钱和本子都还给妹妹:“我不要。爸在我卡里充了一千块,够花了。”
妹妹说:“一千块!姐你好有钱啊!”
她说:“快把钱放起来吧,要是被妈看见就该给你拿走了。”
妹妹说:“嗯嗯!”
等她到了新学校,打开书包,发现夹层里放着二十块。
每张钞票都板板正正,连个折角都没有。
(5)
高中三年非常紧张,她基本不回家,所有时间都花在教室里。
当她如愿考上帝都双一流的时候,她的事堆积如山,和家人交流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一件。
毕业后,她去云城找工作,被分配到高信的丽城分部。
离家这么近,她也不回去。
尽管她已经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也不会再挨妈妈的骂,但曾经的阴影根深蒂固,她本能的想要远离那个家。
她不知道这是病。
她以为自己只是不够坚强,还没走出来。
她想赚钱,像晏起一样留学深造,因此她工作非常努力,当项目组的组长约她喝咖啡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也是一个渴望浪漫的女孩,会在心里暗暗的期待爱情降临。
结果这爱情来得这么现实:居延说他需要一个妻子,她刚好合适。
她真想泼他一脸咖啡,一走了之。
但是,一身傲骨值几两碎银?
她终于向现实低了头。
可是,现实远比她想象得更加残酷。
(6)
她花了好几个月,才把“居延”这个人连同那段不堪的记忆一起丢弃。
妹妹被睡了,甚至为此挨了打,依然傻乎乎在维护她。
她还一度怀疑妹妹是嫉妒她的幸福。
她没脸见妹妹了。
居延还算守信,给了她美国的offer。
她会去的。
因为这是她应得的补偿!
但出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她在国内是别人家的孩子,到了这里,啥也不是。
快节奏的工作和来自职场的压力让她常常在深夜崩溃哭泣,最后,她在工作时间出现了解离症状,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当着重要客户的面咣咣撞墙,把对方吓跑了。
她看着监控里那个失控的陌生的自己,几乎要崩溃了。
她被公司以重大过失为由解雇。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感觉活着好累。
晏起放假来探望她的时候,她已经染上了毒瘾。
晏起把粉冲进厕所,拦住要冲进来抢粉的她:“连薰,你坚强一点,不要这样,连伯和阿姨知道会心疼的。”
她先是挣扎,然后痛哭,最后踮脚吻上他的嘴:“我不要他们的心疼……你心疼我吧?亲亲我,亲亲我……”
晏起别开脸,脱了外套裹在她身上,把她打横抱起来:“我知道你现在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她在混乱和朦胧中想:他真是个温柔的人,很像他的妈妈。
难怪妹妹就算挨打挨骂,也还是喜欢去晏家。
(7)
毒瘾不好戒,发作起来如同万蚁噬心。
她没扛住,复吸被警察抓了个正着。
晏起付了一大笔保释金,连医院的工作也停了,专程带她到曼哈顿戒毒。
送她进去前,他答应她,戒了毒就带她回国,然后结婚。
在戒毒所的那段日子里,这句话就是她的救赎。
她再烂,也有人愿意珍惜。
两个月内,她熬脱了一层皮,终于把毒瘾戒掉了。
她以为这次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但一声枪响打碎了她的憧憬。
不过这一次……
她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