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骑在前头,步履稳如钟摆,一路沉默。
宁时策马稍后半步,玄色大氅拖过马鞍,面纱未掀,只露出一双颇为清亮的眼睛。
她的目光从不明张扬,然落在那一栋栋紧闭的门窗上,却像是砂纸贴着石面轻轻打磨,所过之处,俱生凉意。
晨光初展,晋阳城的轮廓在雾气中逐渐明晰。
这是一座没有多余颜色的城。
砖石灰黑,屋檐积霜,坊巷之间的门匾大多斑驳剥落,像是多年未曾有人踏足的遗迹。
唯有城墙高处斑斑铁锈在曙光映照下微泛红光,透出几分铁血之气。
而这红,并不生猛,更像是——血色冷却之后残留的瘢痕。
街道极静,静到连马蹄踏霜的“咯哒”声都在回响。
人影稀落,偶有披甲士卒疾行而过,甲叶铿然,声音虽轻,却格外清晰,在空巷中反复震荡。
城内干净得出奇。
不是那种由勤扫细洒换来的“清”,而是一种“久未扰动”的“静”。
静到街角的尘灰都未被风吹乱,静到道旁的枯枝横陈不落,静到每一幢封锁的宅院门上那枚斜贴的“疫”字都像是干裂在时间里,成了城中唯一的言语。
她低头瞥见街旁一座酒肆。
门扉紧闭,封条封得死紧,连窗缝都抹上了石灰;门神斜眼怒目,却被红纸遮去半张脸,鲜红“疫”字在其眉心高悬,如刺钉般钉入视野。
门前一串风铃挂在檐下,却无风,铃不响。
这便是谢大人所治下的饥疫之城。
是的,再怎么说也是钦差府邸所在,再怎么样也不会一副生民涂炭的乱世相。
谢禛一出门就能看见下属执行命令的程度,堪比天子脚下,自然此处合该是三晋十一城最秩序分明之处。
只是空寂安静得出奇罢了。
马蹄声缓缓在石板上回响,踏破晨雾。
宁时随都尉穿街而行,走过一处空阔街口,忽闻前方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人声,隐隐夹着孩童啼哭与陶碗相击之声。
她侧首望去。
一道偏街拐角处,灰雾未散,一株老槐斜倚墙角,枝干枯焦,叶已落尽。
树下却聚着不少人。
这个点,这个异常却军士见惯不怪的聚集点。
“粥棚?”宁时问。
都尉点头:“此处为三座常设粥棚之一,设于东市坊口,避风又靠近民居,日熬四锅,分三时发放。”
语罢,他主动策马让出一侧道来,道:“姑娘若不急,可稍作一观。”
宁时未答,只缓缓勒马,向粥棚那处看去。
粥棚用青篷搭就,一侧靠墙,三面敞开。
支锅处有石灰围障,锅灶之上水汽升腾,几名身穿皂衣的熬粥人正轮流搅动,锅边火光点点,投在灰雾之中,仿佛映出一团浮动的人影。
棚前人群聚而不乱,男女老幼分列两侧,有执旗的小兵依队维持秩序。
每人手中皆端一只陶碗,有的碗已磕裂缺角,有的被草绳缠着,唯恐捧不住那一碗滚热的救命汤粥。
队伍虽长,却颇按秩序。
不多言语。
她目光缓缓一掠而过,将这些景象全数收于心中——
街巷每过一坊,必有一名军士斜倚长戟,不言不动。
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却冷漠,像是刻在城砖缝里的铁钉,只在马蹄声近时微微偏头,冷光如针。
谢禛啊谢禛。
若不是她有桂,开了上帝视觉,若不是这一路上眼见为实,她真得信了民间流言里对谢禛的恶评。
实际却是——系统明确告诉过她,是谢禛治疫,硬生生将本该的“天下三年大疫”压缩成了“三晋一年疫”。
大半个天下因她而幸免。
而这种事,一听就知道是要被后世写进史书的,名垂青史,甚至可以当作治疫的范例来说。
锁十一城以稳九州局势,确有其事。
而且就算不锁城,天下既然大疫,晋阳安能独完?
作为一个道德功利主义者,她按理说就该支持谢禛。
明明白白地死一万人和死百万人,孰轻孰重,不消分说。
可是她可以心口如一地说“这是最优解”,也可以铁面无私地说“必须舍弃”,可等真正面对那些被“最优解”所舍弃的人时,比如卫霖的妹妹,比如撑不住封城隔离、药断人亡、饥寒交迫而死的诸百姓,又该如何安慰?
你说‘你们的死有价值,为天下换来喘息’,可人都死了,谁来听你讲理?
算了,这是谢禛的事情。
她既不是谢禛这样手握大权的决策者,也不是卫霖这样直接受害的个体,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旁观者。
她只是“拿着马桶搋子路过”而已。
哦不,她只是带着运粮队进晋阳而已。
......
到了钦差府前,都尉勒住缰绳。
“姑娘,已至。”
宁时翻身下马。
这里果然与城中别处不同——不是肃杀,而是“清绝”。
府前没有迎宾旗,也无威赫鼓号,只是一道陈年青石铺地、无一人声的门前小径。
她看见钦差府大门两侧立着两尊石狮,神态古拙,一怒一静,爪下各按绣球,已积满寒露,狮眼泛白,如冰盯人。
石阶无尘,干净得不似人迹常至。
檐下悬着铜铎,并未随风作响,而是被一缕细细藤绳缠住,只余风过时偶尔抖动的微响,似一只兽心脉搏,敲在人耳边极沉。
她抬头望了眼门额。
“钦差大臣府”六字铁画银钩,刻于黑檀匾上。
不是新漆,而是古墨烙痕,字骨遒劲,劲中带韧,不似寻常州府常有的浮雕金漆,而是像一种昭告——不奢,不饰,不弱。
府门紧闭,门吏身披青甲,纹丝不动。
只在都尉亮明身份与来意后,小门才微响一声,吱呀开启。
宁时被请入。
她轻阖斗篷,随吏缓步而行,径入前院。
钦差府邸,远看高严,近观反不算奢华。
前院不大,青砖裁边,三方回廊环抱,院中无草。
原本设有三五花树,一眼望去皆已枯死,枝桠干瘦,影如枯骨。
几株老梅尚存形,却未见一星花苞,只余几截风中欲断的枝,像战后遗存。
池中早无水,石栏上苔迹犹新,脚下铺地平整,却不光滑,极力抹去的是装饰的痕迹,只留一层实用与防滑。
“昔日园子本极清雅,”前引的门吏似觉有些冷清,低声道,“但大人到晋阳以来不喜花木,言疫下不种无用之物。”
“如今药圃设在后院,只种苍术、艾草、黄芩等种,养蚊捕蝇皆有用。”
宁时未答,只微微颔首。
这般清冷自守,倒的确是她所想的谢禛风格。
她抬步跨过抄手游廊,走在这条连通前后堂的月牙道上。
天光由檐角斜洒入地,照出地砖上斑驳青影,影子浅淡,像是旧年积下的痕迹,一时间分不清是光线使然,还是根本未曾清扫。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脚步极轻。
前院两侧几乎无人伺候,偶有几个婢女或杂役远远一瞥,便即垂首让路。
再往里,便是正堂。
宁时站定片刻。
门未掩,正堂风从缝里灌出,冷冽得像冰水从颈后浇下。
她的面纱不知何时丢了,冷意一撞,忍不住将领口收了收。
“姑娘先候片刻,大人尚在议事。”门吏压低嗓音道。
宁时轻应一声。
她没即刻进去,只在正堂外缓步绕行,沿东侧游廊慢慢踱着,仿佛是寻什么,实则眼观八方。
绕到偏院时,她站定了。
一条极小的通道通往府后,门口设了隔断与熏香,草灰堆得高高。
这不是单纯焚香,更像是......消毒处。
“后院多置疫具、纸笔、药材,”随行小吏悄声解释,“还有备用熬药的十炉,和焚尸相关之文牒、卷宗,也多收在那处。”
焚尸......
她实在是很想吐槽。
这种明显非常违背礼制的行为,很难想象是理应身为儒家最正统践行者的谢禛所作下的决定。
谢禛谢禛,到底会是何等人物呢?
光风霁月谢大人,弱不胜衣谢大人,权倾朝野谢大人,力挽狂澜谢大人。
那位理想即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谢大人。
原书中令人惊艳的红衣宰相,自己这会儿总算可以一睹真容啦!
宁时心中一动,却不显露。
她看着那草灰,轻轻转身。
绕回正堂门前,她才缓缓收回目光。
此时屋中议声偶尔透出几句,听得出一群人正在争论封锁、调度、分药、焚尸等事,声调虽低,语意紧迫。
一个声音难掩焦躁:“......晋北流民两月未散,如今拥堵至金水关下,若强令入城验症,恐致疫气内涌;可若拒之于外,只怕造反之祸就在旦夕——”
“关城已有四起小规模冲突。末将调兵增援,终究难敌百姓之怨。若再不决策,只怕三日之内,民变成势。”另有人应声。
她正想着,屋内忽传来纸页掉落与低低一声“咳”。
女子的声音不大,却极清晰:
“金水关外,地势北高南低,沿河一带湿寒易疫,不宜屯人......”
如寒玉裂冰,落入她耳。
宁时心头微微一跳。
下一瞬,她不自觉地前倾了半步。
然后,她脚下不知蹭到了什么,微微一响。
屋内忽然静了。
片刻后,一道温和却清冽的女声传出:
“门外的贵客,听得够久了吧?”
宁时:“......”
得,偷听失败。
她叹了口气,拢了拢披风,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