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指尖轻点身后四百辆辎重车。
走的最前头那辆已卸了油布,露出满车樟木箱。
几个亲卫正抬下箱笼,掀盖时龙脑香的清冽气息瞬间冲淡了一群流民身上多日未洗的难言臭味。
这是从南方运来的贵重物资,外表如碎冰晶片,在晨曦里泛着极淡的银光,冷冽干净。
人群骚动了一下,有人偷偷深吸了一口,又因不敢靠近,悄悄往后挪了几步。
龙脑香,又名冰片,是从龙脑香树的树脂中提炼出的结晶体,是一种天然清香之物,同时具备极高药用价值。
主舟车上反正常日都是点着少量龙脑、苍术、檀香、雄黄、艾叶等合香来作香料的,又有驱虫、防腐、抗菌杀菌等效果,就当个消遣点着了。
不过她要真的和谢大人献策平定鼠疫的话,龙脑这种比较昂贵、贵比黄金的料子自然是不能随便拿来播撒的,就是个自己身边人防治疫病的小点缀罢了。
沉吟间,只见前头的几位兵士交头接耳一阵,
终于,几个兵士退后三步,一名身着鳞甲的面色丰润的都尉踱步而出,背后跟着两名文吏。
他一看就是正职,不似守门兵士那般粗鲁。
看了一眼舟车,又朝马上的宁时打量片刻,才沉声开口:
“姑娘是谢大人家族中子弟么?”
“非也,不才宁时,谢家挂名运粮监。”宁时略一拱手。
“请出通牒。”
宁时掀起袍角,从内襟中取出一道封得极紧的蜡书牒文,红绫缠绕,封口尚在,外有“金陵谢府”篆印,一旁压着火漆印与疾疫司专章。
都尉亲手接过,垂眸细看,指腹拂过那道篆文,确认无误后才将牒文还回。
他面色缓和了些,略一颔首,道:“原来是贵客。”
语气虽客气,神情却未松懈分毫,“然谢大人有令,疫下城门封闭,凡人畜车马皆需入瓮城安置三日,方可验明无虞。此令一体遵行,不分贵贱。”
说罢,他侧身退让半步,回头对副将简短吩咐:“开瓮门,放舟车入驻。”
副将领命而去,一面吹角传令,一面挥旗调遣,不多时,厚重的瓮城闸门缓缓开启,齿轮咬合间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宁时:。。。
?
这么严谨的吗?
还隔离三日。
良久,她才抬眼,笑容温和得体,语气却不甚友善:“请问军爷,若三日后疫病蔓延而无粮药可用,可否由贵军担责?”
都尉一愣,神情不变,却缓缓正了正盔缨:“军人守门职责所在,非我等可擅改。”
“我没说你擅改。”宁时打断他,“我只说——规矩归规矩,命也归命。谢大人定规,是为护城安民,我意欲面见她,也正是为此。”
她缓缓向前一步,站在马前,视线与都尉平齐:“舟车在此安置无妨,人也可按律隔离,但我一人既然身负使命、计策,愿意面带罩面,入城求见谢大人,商讨防疫之策。”
“城中如今是何状况,我不知。可我从金陵至此,走过七州十三道,未发一症。”
“军爷可看清——”她抬手指了指舟车前列,“我所带者,不止粮草,更有药石、香材、医方乃至人力。”
“若能早日面见谢大人,这些好材料也好早日发挥用途不是?”
都尉沉默,眉头紧皱,显然在权衡利害。
良久,他再看了一眼那通牒上疾疫司的朱印,又扫过那堆堆整饬如军的辎重车队,终于低声开口:
“谢大人有言——若谢氏来人,验印属实、来意急切,可准一人先入。只一人。”
他顿了顿,又郑重道:“属下依规可引姑娘入城,其余舟车人等仍须入瓮城守候,按例验明三日。”
宁时眸光微敛,唇角一挑:“如此,再好不过。”
都尉不再多言,躬身作了个“请”字。
“姑娘请戴面纱,随我来。”
他说罢便亲自上马,从亲兵手中取过火镰火折,烧香为引,驱疫为仪,打算引着宁时入城。
火光燃起时,宁时已低头抱起卫霖,翻身下马。
她的怀抱不算柔软,带着夜骑残余的凉意和大氅内那股清苦的药草香。
卫霖猝不及防地被抱住,小脸一红,落地时在她脸上多看了一眼,似是想开口问点什么,却终究只是住了口。
宁时放稳她的脚,刚要松手,便瞥见对方眼中浮起三分不解——
显然是在等自己解释。
宁时:“......”
她只好抬手揉了揉她一头乱发,像是在摸一只毛不服帖的小兽。
“我先去见一面谢禛,探探她底细,日后你再见她也不迟。”
“她又跑不了。”
卫霖静静看着她,神色像是明白了什么,却没表态,只站定原地,抖了抖肩膀,把身上的玄灰披风往上提了提:“嗯。”
这一个“嗯”字才落音,背后忽传来一串细碎的铃响。
香烟未散尽之际,一道清柔声音缓缓响起:“姐姐。”
宁时心下一跳——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像初春的风,又像枕边的梦。
果然,宁殊晴来了。
心虚一刹。
她看见了多少啊......
估计是醒来发现自己不在身边,便出来找自己。
她回头时,果然见宁殊晴披着一件浅色裘貂缓步而来,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身后两个婢女跟得紧,一人抱着小铜炉,热气氤氲,驱散晨寒;另一人扶着她衣袖行路,避得地面霜滑。
她的鬓边插着一枚花簪,身上仍沾着未拂尽的药香,像是方从温榻间醒来。
“你怎么来了?”宁时语气微滞。
宁殊晴像是没听见似的,脚步从容,淡笑道:“外头哭声太吵,我睡得不稳,一醒来便听说你出去了,便出来看看。”
她一眼扫过场中人,视线在卫霖身上一顿,未作声,转而看向宁时:
“姐姐现在要孤身一人入城见谢大人?”
“嗯。”宁时应得平静,心下却微觉发虚。
她问这个干什么?
感觉有点不妙起来。
果然:
“我听说谢禛不止才学绝艳,品貌也属当世无双。当年帽插宫花打马游街,莫说是男子,便是女子也是满脸春色。”
宁殊晴语气不紧不慢,像随口说闲话:
“据说当年皇上见她容貌出众,本想点她为探花郎,但又觉得如此出众的才华点作探花倒有些埋没,这才钦点为状元。连中三元,冠绝一时。”
她顿了顿,眼里似笑非笑:“只是她久淹官场,心计非常人可比,政敌不是被押去菜市口问斩就是死在天牢。”
“这般人物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姐姐可别一见她便动了心呀。”
宁时:“......”
她才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呢!
这话一出口,周围几位谢家的随行侍卫都识趣地垂下了头,屏气凝神。
这么十几二十几日的相处,他们可都深知这位身量不算高的姑娘的脾气,哪敢触她霉头。
宁时清了清嗓子,温和开口,试图安抚下眼下妹妹的情绪:“本就是为商议赈灾之策,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不在这里,这眼下这四百辆辎重车在翁城的话暂时交由你管理,切莫出了什么事情。”
是的,虽然过去九年间都是殊晴负责照顾原身的饮食起居以及一切,把原身照顾成生活上的飞舞。
但是治理这四百辆辎重车,指挥调令调解云云这类比较繁杂的事情,若是自己有时候懒得管,都是直接交给殊晴或者巧秋的。
毕竟殊晴也总是想要为自己分忧,不愿做个舟车上的普通病患。
宁时看她这副样子,便侧头看向宁殊晴,道:“她伤势未好,交你看顾。舟车里的药我都调过了,按时喂着。”
这话明显指的是卫霖交给她照顾。
宁殊晴面色平淡,“嗯”了一声,并未作多余表示。
哪知卫霖忽然凉凉来了一句:“我觉得你妹妹不喜欢我,我还是离她远点好。”
气氛登时一凝。
宁时:“......”
宁殊晴:“......”
宁殊晴原本清浅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凝了一下,眼角余光扫了卫霖一眼,笑容依旧温和,却慢吞吞地说:“不会呀,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横竖姐姐喜欢你,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
卫霖转过身来,满眼的“你看看她”。
宁时咳了一声,伸手轻拍卫霖肩头,低声道:“别回嘴。”
她话音才落,却已转向宁殊晴,眼神未变,语气却低了几分:“晴儿,我让你照顾她,不听姐姐的话了么?”
宁殊晴微愣,笑容凝了一瞬,随即又温顺地垂了垂眼帘:“姐姐的话我自然听。”
她话虽顺从,眼底那点凉意却并未褪去,像一只假装乖顺的猫,爪子仍藏在袖中。
卫霖听罢只轻哼一声,像是听进去了,也像没听进去,只闷闷别开脸去。
宁时揉了揉眉心,轻声道:“你们都别惹事,我尽快回来。”
她说罢,戴上面纱,翻身上马。
火折在风中摇曳,香烟一缕缕升起,在晨光未褪的雾色中淡淡缭绕。
瓮城外,四百舟车静静列阵,如甲士肃立。
一人随前方指引之马匹纵马而入,玄氅猎猎,马蹄踏破初霜,渐行渐远,孤身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