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把公社的土路泡得泥泞不堪。何雨水蹲在药房门口,用碎砖头垫着脚,看着屋檐下的水流成帘,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信纸——是家里寄来的,说傻柱托人给她捎了双棉鞋,让她天冷了注意保暖。
“何医生,又在盼信呢?”王院长披着蓑衣从外面进来,蓑衣上的水珠滴在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村西头的张奶奶说她的风湿又犯了,你去看看不?”
何雨水赶紧把信纸折好塞进兜里,背起药箱:“去!”她踩着何大清特意给她纳的厚底布鞋,深一脚浅一脚往村西头走,泥水溅到裤腿上,凉丝丝的,却没觉得冷——张奶奶的风湿是老毛病,每到阴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上次给她配的草药该吃完了。
张奶奶家的土坯房在坡上,门口堆着半垛柴火,被雨淋湿了,冒着白汽。何雨水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着烟火气扑面而来,张奶奶正坐在炕沿上,用热水袋捂着膝盖,见她进来,赶紧往里面挪了挪:“雨水来了?快坐,炕热乎。”
“奶奶,膝盖又疼得厉害?”何雨水放下药箱,伸手摸了摸老人的膝盖,隔着棉裤都能感觉到僵硬。她打开药箱,拿出新配的草药,里面加了些当归和牛膝,是她翻遍《赤脚医生手册》找到的方子,“这次的药多加了点活血的,您熬的时候多放两块姜,祛寒。”
张奶奶拉着她的手,枯瘦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摩挲着:“这丫头,比亲孙女还上心。前儿个栓柱娘还说,你大半夜去给二娃子看急诊,摔在泥地里,膝盖都磕青了。”
何雨水的脸有点红,挠了挠头:“没事,那点小伤不算啥。”她想起那天夜里,二娃子突发高烧抽搐,她摸黑往村东头跑,没留神踩进泥坑,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可一看见二娃子发紫的小脸,啥都顾不上了。
“咋能不算啥?”张奶奶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双布鞋,针脚密密实实,鞋面上还绣着朵小兰花,“这是我瞎琢磨着做的,你试试合脚不?比你那厚底鞋软和。”
何雨水接过布鞋,指尖触到鞋面的绒布,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她想起自己刚来时,张奶奶总说她“城里来的姑娘细皮嫩肉”,现在却把她当自家孩子疼,心里的热乎劲儿涌上来,比炕头还暖。
从张奶奶家出来,雨下得更大了。何雨水刚走到坡下,就看见栓柱披着雨衣,手里拿着根扁担,扁担两头系着绳子:“何医生,我娘说你肯定要去东头送药,这路滑,我背你过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何雨水赶紧摆手,却被栓柱不由分说拦腰抱起,吓得她赶紧抓住扁担,“栓柱!你这是干啥!”
“您别乱动,摔着了咋办?”栓柱的声音闷闷的,脚下却稳得很,“我娘说了,您是咱公社的宝贝疙瘩,可不能有闪失。”
雨幕里,栓柱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响,像踩着鼓点。何雨水趴在他背上,闻着他雨衣上的青草味,忽然想起傻柱——小时候她发烧,傻柱也是这么背着她往医院跑,后背宽宽的,像座小山,让人踏实。
到了东头的老马家,老马媳妇正急得团团转,见何雨水来了,眼泪都快下来了:“何医生,你可来了!俺家老马咳嗽得直吐血!”
何雨水赶紧放下药箱,给老马听诊。老马的肺音粗得像破风箱,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她心里一沉——这症状像极了肺结核,得赶紧送县医院。可雨这么大,驴车根本出不去,她急得直跺脚。
“我去叫人!”栓柱放下何雨水,转身就往外冲,“我去喊二柱他们,用门板抬着去县城!”
没过多久,栓柱就带着五六个小伙子来了,每人都披着雨衣,手里拿着绳子和门板。二柱蹲下身,把老马背到门板上,栓柱和另外几个小伙子抬起门板,深一脚浅一脚往县城走。何雨水跟在旁边,举着油纸伞给老马遮雨,手里还拿着药瓶,随时准备应急。
雨打在油纸伞上“噼啪”响,小伙子们的喘息声越来越粗,却没人喊累。路过一条小河时,河水涨了,漫过了石桥,二柱第一个跳进水里:“我先探探深浅!”冰冷的河水没过他的膝盖,他却咬着牙往前走,像头倔强的小牛。
何雨水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雨幕里的身影,比城里任何高楼大厦都让人安心。这些平时看着木讷的庄稼汉,关键时刻却能豁出命来帮人,他们的好,像地里的庄稼,不声不响,却扎实得很。
到县医院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再晚就危险了。老马媳妇拉着何雨水的手,非要给她磕头,被小伙子们拦住了。栓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笑着说:“何医生,咱回去吧,我娘肯定把早饭做好了。”
回去的路上,雨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湿漉漉的田野上,泛着亮晶晶的光。何雨水走在田埂上,脚下的布鞋软乎乎的,是张奶奶做的那双。她看着远处的玉米地,叶子上的水珠滚落下来,砸在泥土里,像在孕育新的希望。
路过公社大院时,看见王院长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封信,见她回来,扬了扬手里的信:“你姐寄来的,说傻柱在厂里评上先进了,奖了个搪瓷缸子,给你留着呢。”
何雨水接过信,拆开一看,姐姐的字迹龙飞凤舞:“雨水,家里都好,别惦记。爹说你现在编的竹筐比许大茂还像样,等你回来,咱院里给你摆庆功酒……”
她看着信,忽然笑了,眼角却有点湿。她想起自己刚下乡时,总惦记着回城,惦记着检验科的试管和针头,现在却觉得,这泥土里的日子,比任何实验室都来得鲜活——张奶奶的布鞋,栓柱的后背,小伙子们的门板,还有老乡们眼里的盼,都是她舍不得的牵挂。
秋风拂过玉米地,“哗啦啦”的响声里,像是藏着无数个故事。何雨水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兜里,然后挺直腰杆,往卫生院走去。她知道,只要这田埂还在,只要老乡们还需要她,她就会一直走下去,一步一步,把脚印踩在这片土地上,踩出属于自己的,踏实的痕迹。
药房的窗台上,那盆张奶奶送的仙人掌开了朵小黄花,在晨光里,亮得像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