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伥仙的甲胄,披在李镇的身上,便在这黄泉逆流之中,哪怕如刀割似的阴风水流,都足以抵挡得住。
怪不得亡魂一旦入了冥府,便几乎没了重返阳间的可能,没有肉身,压根抵挡不了黄泉的侵蚀。
吴小葵犹如一只蜷缩起来的猫,在李镇的怀里,有着那层甲胄的保护,却也免受黄泉侵蚀。
便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李镇的意识都快陷入到混沌之中,仿佛在阴沉的雪地里走了无数光阴。
噗啦……
似从老井里钻了出来,李镇猛地吸了一大口气。
是阳间的气息……
高而密的耗子草几乎遮蔽了李镇的视线,偶有鸦叫声传来,比阴风还拖沓。
李镇摸了摸面颊,脸上的白鹤面具依旧在。
冥府里的一幕幕,都是真的……
与一位断江,七尊渡江过招斗法的场景历历在目。
身上忽地传来一阵空虚之感,镇伥仙已然退去了仙碑之中,身上那层甲胄,也消失不见。
地上,吴小葵的眉头微微皱,她重重咳了一声,吐出一滩褐色的血液。
那一口血喷出,便很快在地上结成了冰霜。
寒毒似乎被驱褪了。
吴小葵缓缓睁开眼,看着李镇站在自己面前,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她不禁眼眶湿润,一把抱住了李镇,推也推不开。
“李镇……我,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李镇拍了拍吴小葵的背,示意安慰,同时浑身皮肉的剧痛感袭来。
他微微撕开衣袍的一角,眼睛瞪大。
自己从头到脚的皮肤,全被撕走了去……
右手两根手指明明还存在,却怎么也使唤不动。
李镇恍然,自己是在冥府中被砍去了两根手指,没了手指的是灵魂,肉身的指头虽在,可灵魂却催动不了。
此两指是用来催发点命灯绝技的剑指,要是真废了,那实在有些痛心。
有心找仙碑里哪位仙家找个对策,看到自己有些短得可怜的寿香,又忍住了。
如今,李失真剥了自己的皮,也不晓得用去做什么了。
他是医圣,莫非是用来炼制皮药?
亦或者……
李镇瞳孔微缩,他如果完整剥下了自己的皮,那倒还有一种可能。
冒充自己?
如今不知时日,按照苍天盟的进度,肯定已经进入了盘州妖窟。这李失真如果冒充了自己,又会对帮子里的众人采取什么措施?
留着一截寿香,还要等着对付这李失真。
心里稍稍安稳下来,安慰罢吴小葵,生起了一堆篝火。
如今可从冥府之中借来阴火,点香柱,这点篝火倒更快捷了。
吴小葵围着篝火坐下,眼里有对李镇的心疼,又有一种自责。
“都……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将你带来这道貌岸然的参州医圣跟前,你也不会落得皮囊被剥这般下场……”
李镇摇摇头:
“我不怪你,在收服蛟祟娘娘之后,我身上的灾发作了,那般境况实在紧急,更何况你也没病急乱投医,找的还是医圣呢……
只是这医圣,居心叵测罢了。”
吴小葵烤着火,看向李镇,小声询问道:
“你身上的……灾?”
李镇点点头,沉默片刻,想起这吴家的丫头曾为了自己险些丢了两次命,心里已经真正接纳了她,便也不再刻意隐藏,道:
“其实我是李家遗孤,我身上的灾,是中州符水张家种下的。”
“李……李家?”
吴小葵瞳孔微缩,头皮微微发麻,虽然心里早早有了答案,但还是问道:
“是中州镇仙李家?”
李镇点头。
吴小葵沉默片刻,“怪不得长福阿伯本事那么厉害,原来他是镇仙李家之人,我早该想到的,只是我兄长与我都愚笨,想不到那一层去。”
李镇缓缓点头,一探左手,打出如箭矢般的生死气,树杈上便掉下来一只鸦子,鸦生白毛,长得还算稀奇。
简单处理了下,架在篝火上,缓缓转着圈儿。
在冥府里步步杀机,终于有机会闲暇片刻了,不过吃了这顿,下一顿,就该嗅着妖窟里的血腥咽饭食了。
“你说你是遗孤……那偌大的李家,只剩长福阿公和你了么?”吴小葵眨巴眨巴眼睛,好看的眸子满是对李镇的心疼。
早就觉得这才是及冠之年的少年郎,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阴郁,以为是天赋之高带给他与同龄人之间的代沟,却没想到,他就是那话本里的可怜人,巷里街坊孩童童谣里的天亡李家……
“对,长福阿公也并非我的爷爷,他是我李家大管事,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将我带在身边,把屎把尿拉扯大,在我眼里,他比亲爷爷还亲。”李镇缓缓道。
吴小葵顿了顿,“阿公不是你爷爷?那……那……”
“我父李龛,乃镇仙李家家主,仙君之列,我是唯一的子嗣,偌大的李家血脉,也只有我一人逃出生天。
如此,才叫作李家遗孤。”
李镇缓缓说着,似乎在说着一件极其微不足道之事。
吴小葵咽了口唾沫,轻轻搭着手,将那鸦子的面儿翻了下,又不动声色地轻轻搭上李镇没有皮肤,血刺拉糊的手。
“我早该想到的……是我太笨了,我不知道那医圣拿了你的皮去作甚,但出了事,我会尽可能地帮你,哪怕搭上我的性命。”
李镇戴着白鹤面具,心中有所触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长白毛的鸦子也已经烤好。
从腰包里掏出些粗愣的盐巴,撒在鸦子上,遮盖住了腥味,闻着也有些勾人食欲。
李镇将鸦子递给了吴小葵。
“多吃些,刚魂归肉身,驱了寒毒,太岁过猛,暂时不食,吃些熟食,暖暖身子……”
鸦子肥楞楞的,吴小葵扯下了一只腿,递给李镇:
“你也得吃。”
李镇摆摆手,指了指脸上的面具:
“我不能摘下它,会吓到你。”
吴小葵闻言,轻轻往李镇面前一凑。
她探出手,剥下了那张遮蔽一切的白鹤面具,便看见了李镇的脸。
失去了皮囊,连牙龈血管经脉都裸露在外。
头发更是不存,脑袋跟个卤蛋似的。
放在前世,李镇这张脸都够拍三集恐怖片了。
吴小葵瞳孔微缩,拿着那张面具,怔住。
李镇笑了笑,
“我说了,会吓到你的,面具给我……”
吴小葵将面具藏于身后,将烤熟的鸦腿塞到李镇嘴边。
她嫣嫣一笑,眸子里带着些湿润:
“很可爱,你的头原来这么圆……快吃吧,趁热。”
李镇愣住,指着自己的脸:
“你……不怕?”
吴小葵摇头:
“有什么好怕的,早在哀牢山你将我三魂带回的时候,我的心就长在了你身上。
哪怕你现在变得跟人僵一样恐怖,那也是最可爱的人僵。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我没过过多少安生日子,唯有跟你在一块的时候是最开心的……
李镇,你是我的心上人,便不代表我稀罕你的皮囊,而是你的为人。
我这条命,也是你从冥府带回来的,我又如何会怕你?”
李镇咬下一口鸦腿,
“真好吃。”
那个赶尸门道出身的姑娘,修了半辈子的铁把式。
她说她将自己练成了榆木疙瘩。
可真当碰见一个想着法子从她手里学绝技的少年郎时,那心间高高筑起的围墙,便不知何时倒塌了。
这个世道里,或许并没有所谓的儿女情长,便连强如定府的门道人,也不晓得自己哪天会成为哪只大诡口中的血食。
大伙的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紧巴巴地过日子,为了活着而活着,说句搭伙过日子,都奢侈得紧。
要问吴小葵跪在这间阴恻恻的屋子前,面对那黑气滔天的医圣提出的试药条件,这修习铁把式的豪爽女郎,心底总归是有那么一丝发怵。
可想起这才十八岁的少年郎,为了自己心中那点子稀有的爱意,便不惜搭上一条说珍重不珍重,说卑贱不卑贱的性命。
她说再来一次并不会后悔。
这个晚上,二人从那李失真的木屋里倒腾出来许多酒水。
这老小子嘴养得刁,喝的都是陈酿好酒。
吴小葵喝得个酩酊大醉,抱着李镇便说娶亲云云。
她借着酒劲释放着自己的贪婪,可最终还是嚷嚷着,那只白鸦子烤得真好吃,希望李镇永远烤给他吃。
李镇沉默地坐在夜色中,耗子草遮蔽了视野,阴山里阴风阵阵,呼啸刺耳,足以淹没这世道里任何不合时宜的情感。
背负着一尊吞噬寿命的仙碑,体内坐拥着两个世道的意志,他晓得,自己这一生,定是如履薄冰,不得善终。
生来便背负的仇恨,天生的短寿,同样让李镇不敢有任何的奢求。
他只能拍着那喝醉的姑娘的背,一遍一遍念叨着:
“天下太平之后……天下太平之后……”
吴小葵酒劲早已散了,她沉沉地睡着,什么也不应答,只想享受这片刻的温存。
因为天一亮,就要上路。
许是诗词云,
卿拾落花归巷陌,我勒骏马向尘沙,天下攘攘,天下熙熙,终是云鹰不渡深潭水,锦鲤难攀万仞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