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光如碎金般洒向青山村农户家的青瓦,还未等公鸡打鸣,村里就已传来此起彼伏的喧闹声。
今天是庞二牛和方桃儿大婚。
他们两的婚礼,着实热闹了一番。
这个时代的农村,丧葬嫁娶那都是头等的大事。
不管是红事还是百事,基本上都是全村出动,摆长桌,杀猪宰鸡,大吃流水席。
方桃儿是田野的小姨子,全村都仰仗着田野挣钱,相比之下就更热闹了。
大家不来帮忙,说不过去。
早早的,田园食品厂的院子里里外外,早已挤满了扛着桌椅。
大红绸带在老槐树的枝桠间翻飞,与此起彼伏的谈笑声交织,将整个村庄的喜气都汇聚于此。
漆小芳倚在方桃儿桌边,布满细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方桃儿的后背。
她红肿的双眼布满血丝,昨夜无数次起身,摸着女儿枕边的旧衣裳,泪水浸湿了不知多少块手帕。
“桃儿,妈再给你熨熨嫁衣......”
话音未落,喉咙便像被棉花堵住,转身时,镜中自己鬓角的白发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恍惚间,二十年前那个抱着襁褓中女儿哼摇篮曲的清晨又浮现在眼前。
屋内,檀木梳缓缓滑过方桃儿如瀑的青丝,方园的声音颤抖着念起传统的梳头吉利话: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随着梳子的滑动,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记得小时候,方桃儿总爱踮着脚,举着红色的头绳,奶声奶气地缠着她梳辫子。
即使方园也就比她大两岁,自己的头发都扎不好,方桃儿也要姐姐给他扎辫子,即便扎得歪歪扭扭,也能开心地在镜子前转上一整天。
因为那个时候父母都要出去干工分,根本就没空在家,只有这个大她两岁的姐姐照顾她。
上中学时,方桃儿用小纸片给方园画了一张菜票。
方园每次去上学都是带着腌菜去的,学校里的菜她根本就吃不起,当那张带着体温的“彩票”递到她面前时,上面的每一笔稚嫩字迹都让她红了眼眶。
此刻,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滴在方桃儿精心绣制的嫁衣上。
“姐,你看你,又哭了。”
方桃儿强挤出一抹笑容,伸手去擦拭方园的眼泪,可她微微颤动的睫毛早已泄露了内心的不舍。
她何尝不想一直待在这个充满温暖的家里,可看着父母日益佝偻的背影,看着姐姐为这个家操劳的模样,她知道自己该长大了。
方园紧紧握住妹妹的手,哽咽着说:
“桃儿,以后要是累了、受委屈了,一定要回来,家永远是你的避风港。”
就在这时,漆小芳举着老式熨斗,声音带着哭腔走了进来:
“这线头怎么总也熨不平。”
她的目光落在嫁衣上那对栩栩如生的并蒂莲上,这是她熬了三个通宵,一针一线亲手绣的。
方桃儿从梳妆台前起身,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睛,再也忍不住,扑进她怀里:
“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漆小芳紧紧抱着女儿,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方桃儿的发顶:
“妈知道,可就是舍不得。
从你出生到现在,妈还没和你分开过。
你小时候半夜发烧,妈背着你跑了十几里山路;
你第一次学走路,摔得膝盖都是血,却还咧着嘴冲妈笑......”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一句都饱含着二十年的牵挂与疼爱。
方园也凑过来,母女三人抱作一团,哭声混着抽噎。
院子里,方建国蹲在墙根,烟头在他的指尖明明灭灭,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却始终望向女儿的房间。
想起方桃儿六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垮了山路,她发起高烧,小脸烧得通红。
他二话不说,背着女儿就往镇上的医院跑,泥泞的山路不知摔了多少跤,怀里的女儿却始终是他最坚定的牵挂;
想起她考上点高中时,自己在院子里杀鸡庆祝,女儿举着录取通知书,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烟灰簌簌落在布鞋上,他慌忙用袖口去掸,却发现手心里全是汗。
厨房那边,田野系着油渍斑斑的围裙,正手把手教小芳芳剥毛豆。
三岁的小女孩踮着脚,肉乎乎的手指捏着豆荚,认真的模样惹得围观的妇女直笑。
“爸爸,小姨要去别人家了吗?”
小芳芳突然抬头,大眼睛里满是疑惑,长长的睫毛下,清澈的眼神透着懵懂。
田野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脸庞,心底泛起一阵柔软与酸涩。
他放下东西,蹲下身与女儿平视,伸手轻轻擦掉她鼻尖上沾着的一点豆荚碎屑,声音温和地说:
“对啊!以后小姨就要跟二牛叔叔生活在一起了,就不跟我们住在一起了!”他耐心解释着。
小芳芳的小嘴瞬间瘪了起来,眼眶里迅速蓄满泪水,像两颗摇摇欲坠的水晶珠子。
一想到以后小姨不在身边,又联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也会离开爸爸妈妈,她再也忍不住: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扑进田野怀里,两只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爸爸,我不要离开你们,我以后绝对不会离开爸爸妈妈,也不要嫁人!嫁人了就不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了!”
稚嫩的话语里满是对分离的恐惧和对亲情的依恋。
田野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头发,温柔地说:
“傻芳宝,嫁人了也可以和家人在一起呀,
你看妈妈,现在不还是和阿公阿婆生活在一起吗?”
他指着正在抽闷烟的方建国,和紧闭房门的方桃儿的房间,试图用女儿熟悉的场景打消她的顾虑。
小芳芳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抽噎着问:
“那小姨为什么不能和阿公阿婆生活在一起?”
她的大眼睛里写满困惑,泪水还在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
田野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叹了口气,将女儿搂得更紧:
“刚开始爸爸以为二牛叔叔的爷爷奶奶都不在了,所以把阿公阿婆接过来一起住。
但现在小姨要去组建自己的小家啦,不过小姨也会经常回来看我们的。”
他尽量用简单的话语解释着复杂的家庭关系,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小芳芳歪着脑袋,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紧紧抱住田野的脖子,认真地说:
“那以后我要是嫁人,也必须跟我爸爸妈妈一起住!谁要是不同意,我就不理他!”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已经在为未来做着坚定的决定。
田野被女儿的话逗笑,心中却又涌起一股暖流,他在女儿额头上轻轻一吻:
“好,我们芳芳说了算,以后找个上门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