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内,龙涎香与名贵木料混合的熏香几乎凝滞。
嬴政靠坐软垫,双目微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来自萧烬羽力场屏障的青铜箭簇。
每一圈摩挲,都仿佛敲在萧烬羽紧绷的心弦上。
萧烬羽垂眸静坐,道袍下的身躯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意识深处,反复回放着驿馆最后那一刻——芸娘脸上那抹绝不属于她也不属于沈书瑶的、冰冷玩味的微笑。
那是什么?是芸娘怨念的极致扭曲,还是书瑶的意识出了更严重的问题?
强烈的担忧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理智,让他甚至无法完美收敛自身的气息。
“国师。”
嬴政低沉的声音忽然打破沉寂,他并未睁眼,语气平淡无波。
“今日心绪不宁,所为何事?”
萧烬羽心头剧震,如同惊雷炸响!
他竟在秦始皇面前流露出了破绽!
他立刻收敛所有纷乱思绪,抬眼迎上皇帝那双不知何时已然睁开、深邃如古井的眼眸。
脸上恰到好处地显露出一丝疲惫与凝重:
“陛下明察秋毫。今日驿馆之内,那上古异宝残骸怨念滔天,污浊之气竟能侵蚀神魂,贫道虽竭力抵御,然其阴寒之力如附骨之疽,至今未能全驱,加之忧心此物潜伏之害,故有些神思不属,请陛下恕罪。”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失态归因于“异宝侵蚀”和对大局的忧虑,而非私情。
嬴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那目光沉静,却重若千钧,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半晌,他才缓缓道:
“国师为大秦,尽心竭力,朕知之。既如此,回营后当好生休养,莫要耽误了炼丹大事。”
“谢陛下体恤,贫道领命。”
萧烬羽躬身,背后已是冷汗微沁。
他知道嬴政未必全信,但这番解释至少暂时过关。他强迫自己将关于沈书瑶的所有杂念死死压下,精神高度集中,再不敢有丝毫懈怠。
眼前这位帝王,其洞察力恐怖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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銮驾驶入行营。
下车时,萧烬羽目光迅速扫过,立刻锁定了那个穿着炼丹童子服饰、跟在队伍中的熟悉身影。
她低垂着头,但萧烬羽敏锐地感知到,那具身体散发的意识波动极其混乱且不稳定。
不再是沈书瑶主导时的相对平稳,也不同於芸娘独自掌控时的单一执念。
而是两种意识如同浑水般交织、碰撞、相互影响的躁动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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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国师帐,屏退左右。
“芸娘”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沈书瑶式关切与芸娘式娇怯的复杂表情,声音也有些飘忽:
“仙师,您回来了……今日,没出什么意外吧?”
她似乎想表现得像沈书瑶一样冷静可靠,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芸娘独有的、对亲近的渴望和试探。
萧烬羽不动声色,仔细观察着她。
他能感觉到,此刻主导的似乎是芸娘的意识,但她显然受到了沈书瑶意识碎片的影响,言行举止都带着一种不协调的怪异感。
“无妨。”萧烬羽淡淡道,“你感觉如何?驿馆之后,可有不适?”
“芸娘”愣了一下,眼神出现瞬间的茫然,随即用力摇头,语气带着点芸娘式的急切:
“没有!奴家很好!就是……就是觉得好像做了个很长很乱的梦,有些事记得清,有些又模糊……”
她说着,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这个动作却更像沈书瑶思考时的习惯。
萧烬羽心中了然。
驿馆的刺激和那诡异青铜匣的能量,果然导致了两者意识的进一步融合。虽然沈书瑶的意识似乎因受损而暂时被压制,但其碎片正深刻影响着芸娘,造成了这种不稳定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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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这种不稳定在国师帐内展现得淋漓尽致。
炼丹时,“芸娘”能准确无误地完成沈书瑶记忆中的所有辅助工作,手法精准,甚至能预判萧烬羽的部分需求。
但当萧烬羽专注于控火时,她会突然用芸娘那种带着钩子的、软糯的声音开口:
“仙师,您额角有汗……”
并试图上前擦拭,动作神态与方才那个干练的助手判若两人。
被萧烬羽冷淡避开后,她脸上会瞬间闪过委屈、羞恼,以及一丝属于沈书瑶的、对自己失态的懊恼,表情变幻之快,令人侧目。
有时,她会突然对着某处空气,用沈书瑶冷静的口吻分析韩地旧部可能的动向。
但说着说着,语气又会陡然变得悲切,带着芸娘的哭腔诉说起故国往事,情绪起伏极大。
更让萧烬羽被动的是,在有其他炼丹学徒或方士在场时,她这种不稳定会以更隐晦的方式表现出来。
她会一边麻利地处理药材,一边却用那种只有萧烬羽能意会的、混合着崇拜、依赖与一丝暧昧的眼神,久久凝视他。
当有年轻学徒因仰慕仙师而多看萧烬羽几眼时,她会立刻表现出一种莫名的焦躁,手中的动作会加重,甚至“不小心”碰倒无关紧要的器皿,引来旁人疑惑的目光。
私下里,她更是变本加厉。
夜深人静时,她会穿着沈书瑶素雅的衣裙,却梳着芸娘喜欢的发髻,出现在萧烬羽的内帐外。
也不进去,就那般幽幽站着,时而模仿沈书瑶的语气说些“大局为重”的话,时而又用芸娘的声音低低啜泣,诉说“仙师为何不肯多看奴家一眼”。
萧烬羽试图在意识层面联系沈书瑶,得到的回应却极其微弱且混乱。
如同隔着汹涌的波涛聆听远方的呼喊,只能捕捉到“稳住她……融合……危险……”等断续的碎片。
他不敢强行干预,生怕这脆弱的平衡被彻底打破,导致沈书瑶的意识受到不可逆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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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嬴政于行营设小宴。萧烬羽赴宴,“芸娘”依旧以童子身份随侍在后方。
席间,她努力维持着低眉顺眼的恭谨姿态。
但每当有侍女为萧烬羽斟酒,她的眼神就会不受控制地飘过去,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当中车府令赵高用那阴柔的嗓音,开玩笑般对萧烬羽说:
“国师这位童子,倒是忠心耿耿,眼神一刻都离不开仙师呢。”
“芸娘”的身体猛地一僵。
萧烬羽心中暗叫不好。
只见“芸娘”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眼神剧烈变幻!
先是芸娘式的羞愤和恐慌,随即又闪过一丝沈书瑶式的锐利和警告。
嘴唇翕动,似乎想厉声反驳,又似乎想冷静解释。
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死死咬着下唇,浑身剧烈颤抖!
那模样看在旁人眼里,活脱脱就是被说中心事的羞窘与惊惶!
这一幕,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李斯捻须的手顿住,眼神深邃。
蒙毅面露诧异。
赵高嘴角的玩味笑容加深。
就连上首的嬴政,也投来了淡漠的一瞥。
萧烬羽瞬间被置于极度被动的境地!
他不能解释,不能呵斥,任何反应都会让局面更加难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芸娘”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眼神中的混乱达到顶点!
随即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萧烬羽反应极快,一把扶住她,触手只觉她身体冰凉,意识波动如同乱麻。
他立刻面向嬴政,语气沉痛而凝重:
“陛下恕罪!臣这童子早年曾中过奇毒,伤及神魂,平日无异,最忌情绪大动与外界惊扰!今日恐是旧疾复发,冲撞圣宴,臣需即刻带他回去施救!”
他理由充分,情势逼真,不容置疑。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立刻将“芸娘”横抱而起,在无数道探究、猜疑、了然的目光中,大步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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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设有屏蔽的国师帐,萧烬羽将昏迷的“芸娘”小心安置。
他握着她的手,精纯能量缓缓渡入,试图梳理那混乱的意识海。
在一片混沌中,他终于捕捉到了一丝较为清晰的、属于沈书瑶的意念,充满了疲惫与绝望:
“烬羽……融合比想象的更深……她的执念,因我的记忆而滋长……她看到了我们那个时代的片段……她想要的不再只是你,还有……力量,还有长生……我快压制不住了……”
意念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
萧烬羽如坠冰窟。
他终于明白,芸娘的偏执为何会突然如此极端且具有破坏性。
她不仅融合了书瑶的部分意识,更窥见了来自未来的、超越这个时代的诱惑!
这已不仅仅是情爱之争,更关乎他们能否安全隐匿直至最终计划实施!
他看着榻上之人那即使在昏迷中,依旧因内在激烈冲突而微微抽搐的脸庞。
所有的心疼、焦虑、愤怒,最终凝结为一道冰冷刺骨的决断。
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了。
他俯身,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其微缩、却蕴含着法则力量的蓝光,轻轻点在她的眉心。
这不是粗暴的镇压,而是更危险、更精妙的意识引导。
“书瑶,守住本心。”
“芸娘,你不是渴望力量,觊觎长生吗?”
“好,我便让你亲身体验一下,承载这份力量,需要付出何等代价……让你看清,你所痴缠的,究竟是谪仙,还是你根本无法理解的……星空。”
他眼中不再有怒火,只剩下如同宇宙深空般的冰冷与浩瀚。
是时候,为这个因融合而失控的灵魂,构建一个只属于她的“炼丹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