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城内,“福运客栈”。
大堂里灯火通明,跑堂的小二肩膀上搭着白毛巾,脚下生风,手里托着的木盘上,摞着四五层笼屉,热气腾腾。
角落里的一张大圆桌,被拼了起来。
“哐当!”
一只烧得油亮红润的扒猪脸被重重墩在桌子中央,颤巍巍的肥肉还在抖动。紧接着,是一盆炖得烂乎乎的带皮羊肉,两只切好的烧鸡,还有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白面馒头。
刘爷带来的那十几个汉子,眼珠子都绿了。
没人说话,也没人客气。
在摩天岭推车的那个汉子,伸手就抓起一只猪耳朵,也不管烫不烫,塞进嘴里就是一顿猛嚼。油脂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他那件满是尘土的短褂上,他也顾不上擦。
“呜……香……真他娘的香……”
汉子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眼泪差点掉进碗里。
这一路上,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啃的是干硬的黑面饼,喝的是凉水。在京城的时候,更是连顿像样的饱饭都没吃过。
此刻,这满桌的油水,简直就是神仙日子。
刘爷坐在主位上,吃相斯文些,但也连着夹了好几筷子羊肉。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辰州特产的“状元红”,辛辣醇厚的酒液顺着喉咙下去,才觉得身子暖和了过来。
“慢点吃,没人和你们抢。”
刘爷放下酒杯,目光却没在桌上,而是透过大开的窗户,盯着外面的街道。
虽是夜晚,但这辰州的大街上,竟然还挂着灯笼。
街边的铺子大多还开着门,卖馄饨的、炸油条的摊子支在路边,烟火气十足。更让他觉得刺眼的是,那些路过的百姓,虽然穿得并不华贵,但一个个面色红润,走路带风,哪怕是挑担子的苦力,脸上也没那股子愁云惨雾的死气。
“真他娘的邪门。”
刘爷用筷子敲了敲碗边,冷哼一声。
“怎么了刘爷?”旁边那个汉子啃完了猪耳朵,正抓着个白面馒头往红烧肉的汤汁里蘸,“这肉不香吗?”
“肉香。”
刘爷眯起眼,指了指窗外。
“我是说这辰州城,邪门。”
“你们记不记得,就在一个月前,这里才刚打过仗?”
汉子愣了一下,嘴里的馒头忘了嚼。
“是啊……听说那个王甫死的时候,这城里杀得血流成河,外城墙都被烧黑了。”
“可你看看现在。”
刘爷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
“这才过了多久?一个月?连四十天都不到。”
“城门口的血迹没了,倒塌的铺子修好了。就连这街上的老百姓……”
刘爷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嫉妒和难以置信。
“像是根本没经过战乱似的。”
“咱们在京城,天子脚下,那是首善之地吧?可现在呢?过了戌时,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巡街的兵丁比野狗还凶。老百姓看见官差,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再看看这儿。”
窗外,正好有一队巡逻的治安司士兵走过。他们没戴头盔,穿着整齐的号衣,腰间挂着尺子和锁链。路边的摊贩不仅没跑,反而还笑着跟领头的打招呼。
“这哪里像是刚被‘反贼’占了的地方?”
刘爷摇了摇头,眼底的阴霾更重了。
“这分明就是……太平盛世。”
桌上的众人都停下了筷子。
刚才那股狼吞虎咽的劲头,突然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给冲淡了。
那是羡慕,是嫉妒,更是一种深深的落差感。
他们在京城,那是正统,是朝廷。可他们吃糠咽菜,担惊受怕。
这里是南境,是“逆贼”的地盘。可这里的人,大口吃肉,安居乐业。
“刘爷……”
汉子咽下嘴里的馒头,声音有点干涩。
“您说,咱们把车上那些‘钱’花出去……是不是有点缺德啊?”
看着这满城的安宁,看着这热乎乎的饭菜,汉子心里那点仅存的良知,稍微动了一下。
“缺德?”
刘爷猛地转过头,眼神如刀,狠狠地剐了汉子一眼。
“你吃饱了是吧?有力气发善心了?”
他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
“这繁华,是假的!是苏寒那个逆子透支了以后的钱买来的!”
“再说了。”
刘爷凑近了些,声音阴恻恻的。
“咱们不把这些物资运回去,京城的老婆孩子吃什么?喝什么?等着饿死吗?”
“这世道,就是人吃人。”
“南边肥,咱们就得来割肉。”
刘爷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肥腻的红烧肉,狠狠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咀嚼着这辰州城的繁华。
“吃!都给老子吃饱了!”
“明天一早,咱们就去当那个‘缺德’的鬼!”
“把这辰州城的米面油盐,都给老子搬空!”
酒足饭饱。
桌上只剩下一堆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连汤汁都被馒头蘸着擦了个精光。
“小二!结账!”
刘爷剔着牙,满嘴酒气地喊了一声。
那个机灵的跑堂小二立马把白毛巾往肩上一甩,笑呵呵地凑了过来。
“好嘞!爷,您这桌一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掌柜的说了,看各位爷是外地来的客商,给您抹个零,三两整!”
三两。
放在以前的京城,这一桌子硬菜没个十两银子下不来。
刘爷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慢条斯理地把手伸进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吊早已准备好的铜钱。
那钱串子刚拿出来,周围的光线似乎都暗了几分。
铜钱泛着惨淡的青灰色,边缘毛糙,有的甚至还连着铸造时没磨干净的铁渣。这是标准的“大玄新钱”,含铜量低得可怜,铅锡占了大半。
“哗啦。”
刘爷把这吊沉甸甸、却又轻飘飘的钱,重重拍在了桌面上。
“不用找了。”
刘爷斜眼看着小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这是一吊,按北边的规矩,折银三两三。多出来的,赏你了。”
小二脸上的笑容,在那吊钱落在桌上的瞬间,微微僵了一下。
他伸手拿起那串钱。
入手发飘,手感干涩,还有一股子土腥味。
小二下意识地在手里掂了掂,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他抬头看了一眼刘爷,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串几乎能当废铁卖的“钱”。
这动作虽小,却没逃过刘爷的眼睛。
“怎么?”
刘爷脸色一沉,手按在了桌沿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凶悍的匪气。
“你们辰州城,不认大玄的通宝?”
“还是说……”他眯起眼,语气森然,“你们这儿已经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周围几桌食客都停下了筷子,看了过来。
那小二被吓了一跳,脸上的异样瞬间收敛,重新堆满了比刚才还要灿烂的笑容。
“哎哟!爷!您这话说的!”
小二连忙把那吊钱揣进怀里,像是揣着什么宝贝,连连作揖。
“哪能呢!都是大玄的子民,哪有不认通宝的道理?”
“小的刚才就是……就是没见过这么‘新’的钱,一时看走了眼!您别见怪,别见怪!”
小二一边赔罪,一边殷勤地擦着桌子。
“爷,上房早就给您几位备好了!热水也烧热了,您几位是现在上去歇着,还是再坐会儿?”
刘爷看着小二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紧绷的肩膀这才慢慢松了下来。
他鼻孔里哼出一声冷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算你识相。”
刘爷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褶皱,回头对着那帮还在回味肉香的手下挥了挥手。
“走,上楼!”
他昂着头,踩着楼梯往上走,脚步轻快了不少。
既然这“废铁”能当真金白银花,那这辰州城,乃至整个江南……
就是他们待宰的羔羊。
看着刘爷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大堂里那个原本满脸堆笑的小二,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吊青灰色的铜钱,嫌恶地看了一眼,随手扔进柜台下面的一个专门的竹筐里。
“哐当。”
竹筐里,已经堆了不少同样的劣币。
“掌柜的,”小二压低了声音,对着柜台后的老板说道,“又是这种烂钱。北边来的耗子,越来越多了。”
掌柜的拨弄着算盘,头都没抬。
“收着吧。”
掌柜的声音很平淡。
“王爷有令,这几日,不管是什么钱,只要是北边来的,都先收下。别打草惊蛇。”
“让他们花。”
掌柜的停下动作,抬起头,看向二楼的方向,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看死人的冷漠。
“吃进去多少,早晚得让他们……连本带利地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