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黛玉问,晴雯气得倒打了个嗝儿。
“今儿原是宫里贵妃娘娘赏了糖蒸酥酪来,宝玉得了,便叫我们谁都不许动,说她爱吃这个,给她留着,等她从家里回来了好吃。结果宝玉说完了这一头,就出门去不见了人影儿。偏巧儿今儿个老太太叫老管家嬷嬷们都进来热闹,于是那李奶奶也进府来了。既然都来了老太太这院子,她自然是要来看看宝玉这个奶儿子,结果进来就瞧见那碗酥酪了,拿了就要吃。”
“原本那一碗酥酪也不值什么的,寻常李奶奶在宝玉房里,什么吃不得呢。可今日这却是宝玉嘱咐的要给她留着,于是大家伙儿都拦着她,不叫她动,也省得到时候再惹气。可是那李奶奶若是闻听旁人倒也罢了,一听那碗酥酪就是宝玉给袭人留的,李奶奶便更恼了——她便提到了当日茜雪被撵出去的事,她认定了她被撵出去也必定是跟袭人有干系,这便更容不得宝玉只认袭人,却忘了她这个妈妈,于是赌气之下反倒谁都拦不住,竟是将那碗酥酪给吃了。”
“结果晚上袭人从外头回来,宝玉原本还要为那酥酪与李奶奶去争的,叫我们好歹劝住了。袭人又趁势拢着他两个,单单想对着,窃窃私语到了大半夜。我便是不想听着,偶尔走过去也听了个大概,总归是袭人要宝玉依着她,又是要从此好好科举念书,又要从此不许再跟姐姐妹妹们混玩儿,尤其再不许吃人嘴上的胭脂了……宝玉也不知被她如何调弄得,竟说什么都答应,赌咒发愿的,恨不得将性命都给了她似的!”
“两个人闹到三更半夜的才睡,连老太太那边儿都派嬷嬷过来催问,不然还不肯睡呢!也不知又是怎的,到了早上袭人竟然说身子不自在,躺着起不来。好好儿的非要回趟家,结果竟不知道是路上染了风寒,还是从家里染上什么病气的带回来了。”
“又是赶巧儿,那李奶奶再进来,原本就因为那碗酥酪的事儿置气,这便又到我们那边去,却见袭人在炕上躺着不起身,也不理会她,李奶奶这就恼了。”
“依着李奶奶的话说,当日我们这些当丫头的,都是在她手底下管着。宝玉彼时年纪尚小,宝玉身边一应大小事务,都是李奶奶牵头儿,再交给我们去办的。于是乎李奶奶就觉着袭人如今是大了,学会了拿乔,不将她放在眼里,这便闹吵起来。”
“幸亏动静大,将凤姑娘给引了过来。叫凤姑娘好说歹说的,哄着那李奶奶去了,这才将这端事儿给压了下来。”
晴雯虽然是在说旁人的事儿,这事情看起来与她没什么太大关系,可是她却越说越气,到后来已是两眼泪汪汪了起来。
黛玉妙眸轻转,与贾琏对了个眼神儿。
他们两个心下却都明白,晴雯这是在气什么呢。
说到底,袭人和晴雯两个都是老太太给摆到宝玉身边去的,按说她们两个理应不分伯仲。可是照着宝玉这两日的表现,又是给袭人留着宫里赏赐的酥酪,又是眼巴巴地跟着去了袭人家,回来又跟袭人卿卿我我到大半夜,还赌咒发愿答应了她许多事的……这种相处模式,果然就分明是显得袭人已经与晴雯拉开了距离,显得袭人在宝玉这儿身份已经绝然不同了。那晴雯能高兴得起来么!
“好么,她惹的事好容易平息下来,一回头她是自己养病睡着去了,宝玉身边儿这就暂且空了出来,可又是她手底下的麝月得了空子,跟宝玉单独两个篦起头发来了!好好的爷们儿,给她解开头发,帮她梳篦……这又算什么?她们竟也好意思!”
贾琏听得也是皱眉头。虽说晴雯这小蹄子说话有吃醋拈酸的意味,但是却不得不承认这红楼里的女孩儿,个个儿都是有心眼儿的。在宝玉身边儿的丫头里,也必定是分帮结派。晴雯的性子太直,几乎没什么党羽,一向都是单打独斗;那袭人相貌和灵气儿都不及晴雯,于是倒用自己的「好性儿」联结起好几个党羽来:麝月、秋纹等几个,自然都是与袭人一派的。
于是也难怪晴雯要骂:袭人自己病了,伺候不了宝玉,那她就叫自己手下的麝月趁机钻进来补位,以此来将晴雯等人从宝玉身边隔离开。
这情形,跟后世的职场潜规则,都是异曲同工。
黛玉哄着晴雯,叫她将心底的一腔怨气都散出来,黛玉又叫雪雁取了两吊钱来填在晴雯那盒子里,笑着说:“姐姐自不缺这两吊钱。这些就算我入个股,姐姐帮我也赢些回来。”
晴雯原本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得了人肯听她唠叨一番,心里倾吐干净了,就也松快下来了。
她这便托着钱盒子起身,“倒扰着林姑娘说了好一起子的气话。现在想来,林姑娘何其无辜呢,凭什么就听我说了这些怨气的话?”
黛玉倒笑,“我是最爱听人说故事的了。你若不与我说这些,我又怎知道你们那边竟也有这些故事可听呢?”
晴雯这才舒了口气,“那我便不叨扰林姑娘了。我现在就要大杀四方去,必定帮林姑娘也赢几串子钱回来!”
晴雯脚步轻松地去了,雪雁送出去。
房内,黛玉与贾琏又四目一对,交换了个眼神儿。
黛玉与贾琏虽然能明白晴雯的怨怼,可是两人却也都不明白宝玉这两日为何忽然对袭人这样。
黛玉便又抬眸看向贾琏,眼底的神色有些复杂。
贾琏便赶忙回忆这两日的事,从内里捋捋前后的因果缘故。
他猛地一拍手,“我倒想起一宗事儿来。可是,这却不合适讲给你听。”
黛玉登时噘嘴,“我都说了,我最是爱听故事的。你既有故事,却不说给我听,那我便恼了。”
贾琏轻笑,索性凑着坐近过来,“……昨儿个原本是宁府那边请咱们过去看戏,宝玉性子不定,先跑去跟珍大嫂子和姬妾们说笑了一会子,又自己满宁府里溜达去。我恰好路过,远远瞧见他钻进一间避人的小书房,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我又怕他淘气,这便悄悄儿在后头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