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元标望着眼前众人,不禁苦笑一声,缓缓说道:“老夫当年初入朝堂为官之时,与你们并无二致。
口口声声喊着为国为民,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座右铭。
为此,不惜数次上书弹劾彼时的张居正,认定他玩弄权术、排除异己,将天下万民的生死置之不顾。
最终,老夫因此被罢官夺职,在家赋闲了数十年。
然而如今回首往事,恰恰是张居正担任内阁首辅的那十年,大明呈现出中兴之象。
国家繁荣昌盛,国库充盈富足,也正是有了那段积累,才有了后来万历三大征以及平定西南播州之乱的底气。”
“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遭天下人痛骂。
但归根结底,当年骂他的不过是像你们这样的人罢了。
只因一条鞭法丈量天下土地,触动了你们的利益。
可真正的百姓,又有几人骂过张居正呢?
正是因为他的坚持与努力,才造就了百姓衣食无忧的盛世局面。
张居正,在你们口中成了奸相。
你们赞誉海瑞为海青天,可后来海瑞任职应天巡抚时,你们却屡屡上书,盼着将他调走。
只因为海瑞是那种为天地立心的人,而张居正,是为生民立命之人。
海瑞如傲霜之雪,堪称道德君子。
张居正能以一己之力抗衡天下,是治世之能臣。
你们为了抹黑张居正,四处散播谣言,说他生活奢靡、家财万贯、品行不端。
但这些,你们真的亲眼所见吗?
不妨告知你们,当年张居正被抄家时,老夫也在现场。
抄家之后,所抄出的金银不过十万两,这便是张居正所有的家产了,为此张家还饿死了不少人。
要知道,他担任首辅十年,仅有十万两家产,如此看来,张居正已然算得上为官清廉了。
反观你们口中的东林先贤,韩爌韩阁老,在山西被抄家时,竟抄出了六百万两家财,相当于六十个张居正的家产。
你们却大肆宣扬韩爌是被奸佞设计陷害,才遭朝廷抄家灭族。
老夫倒想问你们,皇上登基之时,国库存银不足三百万两,朝廷哪来的六百万两银子去栽赃陷害韩爌呢?
你们不遗余力地抹黑张居正,让天下人误以为他是奸相,如此行径,其心可诛。
而那些轻信张居正为奸相的人,简直愚不可及。
老夫整整耗费了四十年,才真正理解当年的张居正。
他真正做到了对上报效君王、死而后已,对下安抚黎民、稳固江山。
可你们呢?
就连被你们称赞为海青天的海瑞,你们都容不下。
只因你们需要海瑞这样的道德君子来诋毁张居正,可当海瑞来到南直隶任职,断了你们的财路,让你们无法再鱼肉百姓时,你们便纷纷上书,请求将海瑞调离。
海瑞在任上去世之时,南京百姓满城痛哭,纷纷沿江为他送行,人数多达数万,痛哭之声传出数十里。
当时,你们又在哪里?
恐怕都在自己的府邸,吃着山珍海味,搂着娇妻美妾,谈笑风生地说着‘这个该死的海刚峰终于病死了’吧。
海瑞去世后,家无余财,仅有一口薄棺。
你们这些人,又有谁为海瑞出过一两银子的丧葬钱?
你们口口声声称赞海瑞为道德君子,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如今,还有脸抨击朝廷政令、攻击陛下,你们究竟是如何做到这般厚颜无耻的?”
听闻邹元标的这番话,在场众人无不面露羞愧之色,只因邹元标将他们的道德遮羞布彻底撕了下来。
就在这时,黄尊素再次开口说道:“邹老大人,纵然您说的句句在理,但我等也是一心想为国出力,即便方法有所不当,也情有可原。
朝廷实在不该如此打压我等东林士子。
我等同样是天下人的一份子,为何就不能谈论朝政呢?”
邹元标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着黄尊素,缓缓摇了摇头,叹息道:“老夫看到今日的你,就仿佛看到了四十年前的自己,冥顽不灵、愚不可及。
老夫今日也不再与你多费口舌了,或许若干年后,你便能自我反省、有所觉悟,理解今日邹某的一番话。”
说着,邹元标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腿,“当年老夫初入朝堂为官,数次直言弹劾张居正,被张居正下令责打,老夫的这条右腿便是那时被打断的。
在老夫的家乡江西吉水,有句话叫‘割不死的韭菜兜,打不死的邹元标’。
老夫当年做错了,这一错便是四十年。
今日,老夫无论如何也不会再错下去了。
至于老夫究竟是忠良还是奸佞,就留待后人评说吧。
只是这东林书院,也该就此消亡了。”
听到邹元标的话,高攀龙、汪文言几人面露惊慌之色。
他们原本以为能聚集这么多人,借助舆论压力逼退邹元标,却没想到邹元标竟给他们所有人上了一课,而且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随即,邹元标转头,朝着田尔耕使了个眼色,田尔耕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一声令下,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冲进东林书院之中,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张维贤赶忙下令士兵维持现场秩序。
高攀龙、汪文言更是扯着嗓子喊道:“邹元标,你这个老匹夫,究竟想干什么?”
邹元标冷冷地看着二人,说道:“你们二人未在朝堂为官,却妄图把持朝政,其心可诛,死不足惜。
但这些年轻学子,老夫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误入歧途。”
不多时,只见锦衣卫押着几十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从东林书院中走了出来,还抬出了十几箱子金银珠宝、古玩字画。
邹元标看着这些被抬出的财物和女子,冷笑连连,随后从怀中掏出一柄折扇,缓缓打开,举过头顶。
一脸正色地说道:“当年顾宪成与老夫一同创建东林书院,顾宪成临终之时,将这把折扇留给了老夫。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把折扇乃是当年在京城花了二十文钱买的。
题词是顾宪成口述,老夫执笔写的。
这便是顾宪成留给东林书院唯一的东西。
再看看如今的你们,打算把这几十箱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还有这几十名青楼女子,说成是老夫留给你们的,还是顾宪成留给你们的?
讲学授课本是何等庄严之地,如今竟藏污纳垢到这般地步,你们还有脸说出忧国忧民的话?”
说着,邹元标冷冷转过头,看着在场的一众学子,说道:“你们当中,有些人用心不良,蓄意攻击朝政,其罪当诛。
但也有些人是受人蛊惑,本心不坏。
今日,老夫便要告诉你们,若要做人,便要做海瑞那样的道德君子,如此世间便会少些歼侫小人,多些道德君子。
若是入朝为官,便要做张居正那样的治世能臣,辅佐君王,让百姓安居乐业之能臣。
而不是像老夫这样的穷酸腐儒,仅凭一腔热血便空谈忧国忧民。
更不能像高攀龙、汪文言这样的伪君子,打着忧国忧民的旗号,实际上却男盗女娼,尽做些藏污纳垢之事。”
说完,邹元标径直走进东林书院,在官应震、王绍徽、田尔耕、张维贤的陪同下,转了一圈之后,不禁叹息一声:“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随即,命人取来火把,浇上火油。
邹元标站在东林书院门口,仔细端详着门上的两幅对联,随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从士兵手中接过火把,直接扔了进去。
顿时,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高攀龙、汪文言二人见状,气得目眦欲裂。
黄尊素则目瞪口呆,满脸的不敢置信。
在场的一众东林学子也全都傻眼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当年的东林元老、东林魁首邹元标,竟然会亲自火烧东林书院。
随着大火熊熊燃烧,邹元标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精气神大不如前。
反观高攀龙、汪文言等东林党人,个个面如死灰,哀嚎连连。
不少学子更是抱头痛哭,甚至有人试图不顾一切地冲入火场。
邹元标环顾一圈后,转身对张维贤说道:“英国公,让士兵放开那些想要冲进去的人吧。
他们若一心想为东林书院殉葬,就随他们去吧。”
张维贤闻言点了点头,一挥手,士兵们纷纷松手。
于是,数十名东林学子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火场之中,但更多的人还是停在了外面。
有人跪地痛哭,谩骂邹元标等人。
有人则精神恍惚,一言不发。
还有不少人如梦初醒,面露羞愧之色。
这时,官应震和王绍徽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随后官应震直接下令,将那些开口谩骂、痛哭流涕的学子全部抓起来。
对于那些一言不发的,他们则暂且不予理会。
随着士兵们动手,在场的学子们全都大惊失色。
他们本以为火烧东林书院这事儿就此告一段落,却没想到居然还要抓他们。
高攀龙更是双目通红,恶狠狠地盯着邹元标,骂道:“邹元标,你这个老匹夫!
如今东林书院已被你焚毁,你还想怎样?”
邹元标默不作声。
官应震和王绍徽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上前去。官应震冷笑着说道:“景逸先生,您急什么呢?
我们不过是想成全这些学子罢了。
他们不是整天喊着忧国忧民,想要为天下百姓做点事吗?
我们这些做前辈的,自然要成人之美。”
王绍徽也笑着点头附和:“没错,年轻人想要为国出力,我们这些前辈理应成全。
放心,我们不会为难他们的。”
高攀龙听着二人的话,心情愈发沉重。
他自然不会相信这两人是什么善茬。
汪文言更是面露狰狞,狠狠瞪着他们,质问道:“你们这两个奸佞,到底想干什么?”
官应震嘿嘿一笑,说道:“既然这些学子骂我们是奸佞,觉得自己比我们高尚,那就把他们的功名全部革除。
而且,本官稍后会上报陛下,禁止他们家族三代之内参加科举。”
听到官应震的话,高攀龙和汪文言当场愣住了。
三代禁止参加科举,这意味着什么?
要知道,江南官绅世家培养人才入朝为官,往往需要耗费数十年的时间,三代人接力,至少也得四十年往上,甚至更久。
如此一来,这些江南士绅家族无疑会被打回原形,沦为白身,这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站在一旁的王绍徽暗自惊叹,这位官大人手段确实够狠。
原本只是革除这些学子的功名,禁止他们参加科举,没想到官应震居然临时加码。
要上奏陛下,让这些学子的家族三代都不能参加科举。这一招,确实够绝。
起码他王绍徽还做不出这么狠的事。
高攀龙和汪文言彻底疯狂了,看着二人,刚想冲上前去,就被几名锦衣卫死死按倒在地。
这时,王绍徽笑着说道:“二位先生,别激动。
虽然他们没了功名,三代不能参加科举,但老夫自然不会断了他们的生路。
好歹老夫之前也是国子监祭酒,秉持着有教无类的原则,一视同仁。
老夫会把这些学子全部带回京师,让他们前往辽东军前,为国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