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衙的大门半掩,最后一点残余的橘光将檐角的脊兽染成暗金色,阶前的石狮子隐在暮色中,轮廓线条异常冷硬。
有衙役将几处檐角的灯笼点燃,照的地面青砖半明半暗。隐约还能听见堂内有惊堂木陡然拍响的声音,震得人心尖发颤。
“堂下何人?”宋亭舟浓眉黑目,穿着一身绯色的官服,面无表情的端坐在堂上,以审视的目光扫向跪在堂下的两人。
李惇纵然色胆包天,也不过是个家中小富的寻常百姓。顺天府衙冷肃威严,衙役们不管你是伯爵还是侯爵的亲戚,一律都按疑犯粗鲁对待。
宋亭舟端坐其上执掌生杀大权,再加上刚得罪了孟晚心虚,几乎在宋亭舟开口的瞬间便跪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大人息怒,小人李惇,今天在伯爵府都是我舅母指使小人冒犯孟夫郎,但小人并未碰大人夫郎一根汗毛啊!”
两侧的衙役瞬间了然,原来是这小子不知死活,竟然调戏了他们大人的夫郎。
宋亭舟黑沉的眼底闪过一丝怒色,却没有立即发作,而是沉声问道:“你与这位女子又是何关系,为何都要天黑了,不在亲戚家留宿,反而夜闯民宅?”
“这……她是小人的一个姘头。”李惇还是趴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姿势。
“哦?”宋亭舟神色不变,锐利的视线又移到被雪生带回来的那个女娘身上,“你说。”
李惇扭过头去,饱含威胁的小声道:“你敢……”
“胆敢扰乱公堂秩序,掌嘴二十。”宋亭舟听不到他说什么,只是见他扭头,便立即往堂下扔了两支红头签。
半年过去,衙门里的衙役已经被宋亭舟调教的绝对服从,做事没有半分迟疑。
其中两个衙役将水火棍扔给同伴,一人抓住李惇,薅住他后脑勺的头发,将其面部扬起。另一人则高抬起手,左右轮番开弓。
成年男性的力量不是闹着玩的,二十个巴掌下去,李惇已经双颊高肿、口中溢血,眼睛里也冒着星光。
宋亭舟在案后正襟危坐,从始至终面上表情都没有多少变化,“现在将你知道的事如实奉上,若有虚言,此子便是下场。”
那女娘被他不怒自威的气势吓到浑身打颤,“是……是大人。”
整个盛京城分成五重城,第五重城也叫外城区。她不久前刚成婚,嫁给了外城区卖豆腐的人家,不说大富大贵,家里也能凭着勤劳吃饱穿暖。
但他夫君偏偏和李惇搅在一起,染上赌瘾,白日里也不安分在家里做豆腐了,一门心思钻研牌桌上的那点事。
家里的生意都靠她和上了年纪的公公维持,做这样的小买卖赚的都是辛苦钱,如此早起贪黑的辛苦就算了,去年冬天她夫君竟然将家里积攒的银钱都输给了赌场。
以至于公公一气之下生了重病,又没有银钱去寻医问诊,越拖越重,年后便下不来床了。
“民妇一人独自支撑,我那冤家却一去不回,后来,后来李惇找上门来,说是民妇夫君将我卖给了他,他就……把我……把我给……”那女娘实在说不下去,伤心欲绝痛哭着,又觉得当堂承认自己被贼子奸污,羞愤难当,只恨不得去死一回。
宋亭舟眉间渐渐拧起褶皱,但原本沉厉的嗓音放缓放缓了几分,“你若是无辜受累,本官自会放你离去,不必惊恐害怕。”
女娘抬头见堂上的大老爷虽然气势冷峻,但一脸正气,不是民间画本子、戏台上那样是非不分的贪官样。如死灰一般的心,竟然生出两分期翼来。
跪在另一头的李惇本来就吓破了胆,再加上被用了刑,更是惶恐害怕。宋亭舟又审问了几句,他便将自己知道的事都招了。
如何与他舅舅荣江在赌坊放贷,又因垂涎堂下女娘美色,诱导外城豆腐家男人赌钱,从而逼迫良家妇人。
如何在孙夫人的劝说下,色欲熏心,联合孙夫人想对孟晚行不轨之事。
禹国对于逼良成奸判处极重,更何况李惇数罪并罚。
宋亭舟笔尖微动,在案宗上落笔如刀劈般书写了一个“斩”字。
孙氏是意图迷晕孟晚,供侄子淫乐,虽未遂,然恶行已显,罪迹昭然。判杖八十,流放两千里。
李惇的口供,再加上荣江和赌坊那些人供词,宋亭舟直接将动手杀张壮的五个打手判了斩刑。荣江因全程参与,被判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承恩伯爵府大房一家,竟是夫妻二人都被判了重刑。因顺天府位置特殊,宋亭舟审完了案子,当即便叫人将案宗送到了刑部。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三日内便会被执刑。
把那个无辜的女娘放走,陶十递给她一个包裹,“里面是李惇的财物,大人说算是你应得的赔偿。里面的首饰你或是剪碎了,或是自己融了都成,明早大人会派郎中给你爹看病……”
陶十正碎碎叨叨的交代着,宋亭舟牵着马从衙门里出来,上马前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往后若再遇不公之事,可来顺天府报官。”
女娘跪在地上对宋亭舟离去的背影磕了个响头,“多谢……青天大老爷!”
——
孟晚也不知道宋亭舟多晚回来,还是干脆在衙门中凑合一晚,便在门口处点了盏油灯,自己先睡了。
睡到半夜,身边的人带着一身的水汽上了床,孟晚迷迷糊糊的把眼皮撑开一条缝隙,外间的油灯不知是燃尽了,还是被晚归的宋亭舟给熄灭了。
“审完了?”孟晚哑着声儿问。
宋亭舟熟练的将人揉进自己怀里,湿润的唇碾上孟晚的,吻到孟晚烦躁的揪他耳朵,才放开了快要被气醒的人,“审完了,睡。”
孟晚瞬间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宋亭舟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无声的笑,而后拉起被子裹住孟晚,闭上了略显疲惫的眼睛。
孟晚醒来身边的人不在,那就是今天有早朝。
枝繁知叶估摸他起床的时间,将温水牙刷等都放好方便他洗漱。
孟晚慢吞吞的刷牙漱口,几捧尚存余温的水驱散了他残存的睡意。
他起的晚,是家里第三批吃早饭的人,这个时候阿砚和通儿已经去上学了,常金花和他们俩一起用膳。
楚辞和阿寻的时间不确定,有人求诊求得急可能连饭都不吃就走了。
孟晚自己也懒得挪窝,在自己院里用膳。
山药粳米粥配上一盘子酱萝卜,吃的人热乎乎的。
“夫郎,大人老家有人上门了。”孟晚刚吃完一碗粥,前院的桂诚便进来禀告。
孟晚自己动手又盛了一碗,“老家?谁啊?”
宋家的这些人除了雪生外,其余都是从岭南跟过来的,桂诚对宋家的情况也不大了解,挠着脖子说:“说是大人的舅母和表弟。”
“舅母?表弟?”孟晚这几天都在想唐妗霜等人来信说上京送账本的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黄叶接待了人从前院过来,“夫郎,是打昌平来的。”
一说昌平,孟晚瞬间如梦初醒,“啊,我知道了,将人请去老夫人院里。”
来的是宋亭舟的舅母和表弟,住在泉水镇的那家,常金花的亲弟媳和外甥儿。
西梧府就算了,离昌平一南一北相距遥远,常金花就是想家也知道不可能回去。可自打回了北方,离昌平近了,她就天天盼着回乡。
孟晚去她屋里告诉她常家的舅母来了,哪怕早年有些埋怨,常金花这会儿也是高兴的。
“那我去前院接她去。”常金花本来在她院子翻种园子,闻言立马把手里的锄头给抛了。
孟晚劝她,“叶哥儿已经去前院领人了,娘你等着就是了。”
常金花拍了拍手上的土,眉梢都不自觉扬起,“我这一身的土是没法见人,那我进屋去洗漱洗漱。晚哥儿,你舅母她们也不知道吃过饭了没有,你给张罗些零嘴茶水。”
孟晚见她真心高兴,也跟着浅笑,“放心吧娘。”
遂趁她去换衣裳的时候叮嘱常金花院里的大丫鬟,苇莺和云雀,“一会儿来的是老夫人的弟妹和外甥儿,定是要住咱们家里的,你们俩个机灵着点,别让人惹了老夫人不痛快。”
常金花院里的两个大丫鬟是孟晚仔细挑选过得,苇莺行事端方人又软和,和碧云的脾气秉性很像。
云雀耳朵尖、眼睛亮,透着股讨喜的活络劲儿,孟晚一说她就琢磨过来,这个老家来的舅太太怕不是同家里不大亲厚?
年后天气渐暖了之后,孟晚就开始捣鼓院里的各处园子,廊下的水塘和院子里的边边角角。
常金花院里的园子没有正院那么大,孟晚找人运了些果树苗子栽了进去,剩下的随常金花自己折腾,种些青菜萝卜。
二进院和三进的正院园子都不小,不光角落被孟晚吩咐着种上了石榴树、桂花树等。二进院会客厅处,孟晚还花大价钱移来了两棵金丝楠木树,以做镇宅之宝。
这会儿院里一车车的花草树苗连着泥土一车车的往院里拉,宋家的仆人本来就少,大家伙这些天都忙着种花栽树呢。
常舅母手里攥着个靛蓝色的粗布包裹,坐在会客厅的椅子上,还没待上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这些树都要栽到哪儿去啊?又不长果子,怎地还从外头往家里栽树?”
她身边的雨哥儿倒是坐得端端正正,但眼睛也不住的四下打量。
前院门房、巡逻、马匹、搬运杂物等力气活计,都是桂诚在管,桂谦负责外出打交道和与沐泉庄的庄头沟通等,有时候家里调动人手也归他管,或是跟着黄叶出去采买大件。
这会儿他也忙,但比桂诚强点,黄叶去正院禀告后,他便留在会客厅招待贵客。
听到常舅母的话桂诚笑道:“舅太太不知道,京城里的人家常栽种这些树木,叫庭木。不指望它长果子,是用来看的。”
常舅母心里一慌,心肝都在哆嗦的打颤,面上却还端着三品大员舅母的架子,仰着脖子说:“我自然见识过,镇上的老爷家里也种,听说不少钱呢!”
这些东西都是桂谦跑前跑后去买的,孟晚对这些东西抱着随缘的心态,附近有就买,没有也没必要跑到观景之风盛行的江南去,耗费人力、物力、钱力的采寻。
钱给得足足的,让桂谦看着采办。
孟晚在西梧府时是何等手段,岭南没有年轻商户是不崇拜他的,桂谦得他看重已经是天大的体面了,孟晚交代他办的事,桂谦无不尽心。
二进会客厅是整个宋家的脸面,桂谦四处打听才寻了这么两棵八十七年的金丝楠木树来。
这会儿被人提及,不免自得。
“舅太太说的是,那些个石榴桂花树也就三五十两银子一棵,贵的只有这两棵不长果实的金丝楠木树,您猜一棵多少银两?”
常舅母望着那些随意被扔在地上准备栽种的或大树,或小树苗的树木,怎么看也和乡下山里的没甚区别,有的山里长了怪树比这个还好看呢!这就三五十两银子一棵?
她口干舌燥的咽了口口水,端起桌上温热的茶水仰脖灌了进去,“多少……银两?”
比三五十两还多?
“桂谦!”黄叶听了半截的话,过来瞪了桂谦一眼。
随后笑着和常舅母说:“舅太太,您快跟我去老夫人院里吧,她急着见您和表少爷呢!”
一直坐着不动,慢慢吞吞喝茶的雨哥儿眼睛一亮,蹭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催促常舅母道:“娘,咱们快去吧!”
桂谦揉了揉鼻子,目送三人离去,被干活不停的桂城抓去做了苦力。
常舅母本来以为从会客厅出去,就能见到常金花,没想到被带着又进了一个大院子。
院子中间正在规整的花园都有三四亩大,周围又有小溪四边环绕,形成一道小河,再加上四周的木质连廊,整座院子大的出奇。
常舅母瞪着眼睛大喊,“我大姑姐就住在这个大院里?”
黄叶恭敬地回话:“舅太太,这是大人和夫郎住的正院,老妇人在后院,咱们这就到了。”
雨哥儿比他娘安静,他不自觉的摸了摸耳朵上的银色荷花状耳环,心飘飘然然。
走在干净漂亮的路上,脚下是漂亮的、五颜六色的砾石,他这会儿好像不在人间。
皇帝老爷也不过就住这么大吧?
这就是盛京城,他大官表哥住的又大又漂亮的大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