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被一场罕见的大雪裹挟,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砸向地面,不过半日光景,就将这座远东第一魔都裹成了一片银白。黄浦江面雾气蒸腾,江水裹挟着碎冰缓缓东流,往日里车水马龙的南京路、霞飞路此刻行人绝迹,只有寒风卷着积雪在街道上呼啸,卷起的雪沫子打在紧闭的店铺门板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这座城市压抑的呜咽。
偶尔有一队穿着厚重大衣的日本宪兵巡逻经过,黑色的皮靴踩在蓬松的积雪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飘落的新雪轻轻覆盖。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街道两侧,冰冷的刺刀在白雪的映衬下,泛着森寒的光,给这寒冷的冬日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76号特工总部的办公室里,却与室外的严寒截然不同。一个黄铜火盆摆在房间中央,里面的木炭正烧得通红,跳跃的火苗映得四壁暖黄,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木炭燃烧产生的热气弥漫开来,将室内的温度烘得暖洋洋的,连空气中都带着一股淡淡的木炭焦香。
李士群穿着一身深色的绸缎棉袍,斜倚在铺着厚厚狐裘垫子的太师椅上,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他微微眯着眼,看着火盆中跳动的火苗,眼底满是志得意满的光芒。自从成功围剿了青年锄奸团,将那些热血沸腾的爱国青年一网打尽后,他的仕途便一路坦荡。紧接着,他又雷厉风行地铲除了好几个隐藏在上海滩的反日组织,那些曾经让日军头疼不已的抵抗力量,在他的铁腕打压下,一个个土崩瓦解。
不久前,他又率76号与军统在上海滩展开了一场惨烈的火并。那几日,上海滩枪声不断,街巷里硝烟弥漫,双方伤亡惨重,血流成河,连覆盖的白雪都被染成了刺目的红色。但李士群不在乎,对他而言,只要能达到目的,牺牲多少人都值得。这场火并最终以76号占据上风告终,不仅重创了军统在上海的潜伏力量,更让他在日本人面前狠狠出了一把风头。
“李主任,土肥圆将军的嘉奖令和二十万日元经费已经送到了前厅。”心腹秘书推门而入,恭敬地递上一份文件和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将军在嘉奖令里说,您为大东亚共荣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希望您再接再厉,彻底肃清上海的反日分子。”
李士群接过文件,随意翻阅了几页,看到上面土肥圆亲笔签下的名字和溢美之词,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放下文件,拿起那个牛皮纸袋,轻轻掂了掂,沉甸甸的触感让他心中一阵窃喜。二十万日元,这可是一笔巨款,足够他扩充76号的力量,购置更多的武器装备,也能让他在上海滩的势力更加稳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夹杂着雪沫子立刻灌了进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他毫不在意,目光透过纷飞的大雪,望向窗外银装素裹的上海滩。这座城市曾经繁华似锦,如今却在日军的铁蹄下苟延残喘,而他,李士群,正站在这座城市的权力中心,享受着日本人给予的荣宠。
“军统的人,还有那些不知死活的反日分子,以为凭几句口号、几杆枪就能撼动大日本帝国的统治?简直是痴心妄想。”李士群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有了这笔经费,我要让他们知道,在上海滩,我说了算。”
……
沪上黄浦江面的汽笛声裹着煤烟,穿不透租界内外层层叠叠的阴霾,法租界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被皮鞋碾出细碎的声响,混杂着华界街头隐约的枪声,成了这座城市最寻常的背景音。军统上海站与76号的沉寂,并非休战,而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窒息。
军统上海站的秘密据点藏在静安寺路一家不起眼的钟表行二楼。木质楼梯被脚步磨得发亮,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却盖不住房间里此起彼伏的低语。行动科科长沈啸站在地图前,指尖划过租界与华界的交界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三十出头,眉眼锐利如刀,左额角一道疤痕是三年前与日寇周旋时留下的印记,此刻在昏黄的台灯下若隐若现。
“许经年那边又送了二十个老兵过来,凌晨三点到的十六铺码头,按计划接入英租界的安全屋了。”副科长老赵压低声音汇报,他手里攥着一张揉皱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潦草却清晰,“都是打过硬仗的,淞沪会战里退下来的,枪法准,懂战术,就是缺了点特工的机变,得抓紧时间特训。”
沈啸点头,目光扫过墙角整齐堆放的枪械弹药。勃朗宁手枪、中正式步枪,还有几挺捷克式轻机枪,都是通过地下交通线从城外运进来的,枪身还带着江南水乡的湿气。“特训交给你,重点练巷战和隐蔽,告诉他们,上海滩不是战场,是屠宰场,这里的敌人比日本人更阴狠。”他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76号的狗鼻子灵得很,一点风声都不能露,安全屋的地址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老赵应下,转身要走,却被沈啸叫住。“让老兵们记住,穿长衫,戴礼帽,学着像个生意人或者教书先生,”沈啸拿起一顶放在桌角的礼帽,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毛呢面料,“在这里,枪杆子要藏在袖子里,露出来的人,活不过三天。”
钟表行的大门虚掩着,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眯着眼睛擦拭着柜台里的怀表,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警惕。街面上,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匆匆而过,车铃叮当作响,几个穿着短打的青帮弟子靠在路边抽烟,眼神四处打量,像是在寻找什么。沈啸知道,这些人里,说不定就有76号安插的眼线,整个上海滩,早已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与此同时,76号的大楼在极司菲尔路显得格外扎眼。这座原本是军阀旧宅的建筑,被李士群改造得如同堡垒,院墙加高到丈余,上面架着铁丝网,门口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的特务挎着盒子炮,眼神凶狠地盯着每一个进出的人,门楣上“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上海分局”的牌子,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却透着一股沆瀣一气的肮脏。
大楼二楼的办公室里,李士群正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纯金打火机。他四十岁上下,身材微胖,脸上总是挂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眼角的肥肉堆在一起,遮住了眼底的阴鸷。办公桌上放着两份文件,一份是日军驻沪宪兵司令部发来的嘉奖令,另一份是土肥圆机关拨付的经费清单,上面的数字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疯狂。
“司令,这是新招募的人手名单,一共三百二十人,青帮弟子占了七成,剩下的都是华界的无业游民,还有几个是从监狱里提出来的亡命徒。”76号行动处处长吴四宝站在桌前,他身材高大,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一条粗金链,说话时声音像破锣,“按您的吩咐,已经进行了半个月的培训,打枪、撬锁、跟踪都教了,虽然糙了点,但听话,敢下手。”
李士群把打火机“啪”地一声合上,抬眼看向吴四宝,嘴角的笑容更深了。“四宝,你办事,我放心。”他拿起经费清单,用手指点了点上面的数字,“钱不是问题,皇军和土肥圆机关都支持我们,要多少有多少。但人要用在刀刃上,这些人,就是我们的炮灰,也是我们的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着楼下操场上正在训练的特务。这些人穿着参差不齐的制服,有的甚至还穿着布鞋,端着枪的姿势歪歪扭扭,开枪时更是吓得闭着眼睛,子弹乱飞。吴四宝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司令,这些人底子太差,短时间内怕是难成气候。”
“成气候?”李士群嗤笑一声,转身拍了拍吴四宝的肩膀,“我要的不是精英,是狗。只要听话,敢咬人,就行。”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租界里那些跳得欢的,不是喜欢反日吗?不是喜欢喊口号吗?让这些人去,杀几个,炸几个,让整个上海滩都知道,跟皇军作对,跟76号作对,是什么下场。”
吴四宝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司令放心,我这就安排,保证让那些家伙睡不安稳。”
“慢着,”李士群叫住他,语气带着一丝阴狠,“做得干净点,别留下把柄,让军统那些人知道,我们76号,不是好惹的。”
没过多久,上海滩就被血色笼罩。
法租界的霞飞路,一家绸缎庄的老板刚关上门,正准备回家,就被两个从巷子里冲出来的黑影拦住。他还没来得及呼救,两声清脆的枪响就划破了黄昏的宁静,鲜血溅在朱红色的门板上,像一朵朵妖艳的花。周围的行人吓得四散奔逃,有人想报警,却被特务凶狠的眼神逼退,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影消失在巷弄深处。据说,这位老板前几日在酒桌上大骂日军侵略,还说要资助抗日队伍,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76号的耳朵里。
三天后,公共租界的一座教堂里,牧师正在讲台上发表反日演讲。他声音洪亮,言辞恳切,台下坐着数百名听众,不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就在演讲进行到一半时,一声巨响震得教堂的玻璃碎片纷飞,讲台附近燃起熊熊大火,浓烟滚滚,惨叫声、哭喊声混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等到消防车赶到时,教堂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牧师和十几名听众葬身火海,现场只留下一枚残破的手榴弹碎片,上面刻着76号特有的标记。
紧接着,《申报》的一位专栏作家遭到暗杀。这位作家以笔为枪,在报纸上发表了多篇爱国文章,痛斥日寇的暴行和汉奸的无耻。那天晚上,他写完稿子回到家中,刚走进院子,就被埋伏在暗处的特务用麻袋套住了头,锋利的匕首划破了他的喉咙,鲜血染红了门前的青石板。第二天清晨,他的尸体被发现时,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支钢笔,笔尖上沾着未干的墨水。
一时间,上海滩人人自危。华界的商铺早早关门,租界里的行人步履匆匆,说话都不敢大声。茶馆里再也听不到慷慨激昂的议论,取而代之的是压低声音的叹息和咒骂。有人在暗地里给76号起了个绰号,叫“阎王殿”,说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还有人在夜深人静时,对着76号的方向焚香祷告,盼着有人能收拾这些丧尽天良的汉奸。
但这些咒骂和祷告,传到李士群耳朵里时,只换来了他轻蔑的冷笑。他坐在办公室里,听着吴四宝汇报一桩桩“成果”,手里的酒杯晃出琥珀色的酒液。“让他们骂,越骂,说明我们越厉害。”他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眼神里没有丝毫愧疚,“在这个乱世,拳头硬才是道理,民族情谊?那值几个钱?能换皇军的信任,能换手里的兵权吗?”
一旁的副主任丁默邨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士群兄说得是,”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现在手握重兵,皇军倚重,军统又不敢明着跟我们硬碰硬,这上海滩,早晚是我们的天下。不过,军统那边最近动作频频,听说招了不少老兵,怕是要有动作了。”
李士群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精光。“动作好啊,我巴不得他们有动作。”他走到地图前,用手指在军统上海站的大致区域画了个圈,“军统要是完蛋了,皇军还会这么看重我们吗?土肥圆机关还会给我们这么多经费吗?”
丁默邨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士群兄高见,养寇自重,这一步棋走得妙。”
“妙就妙在,他们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李士群冷笑一声,“让他们折腾,等他们把皇军惹急了,我们再出手收拾残局,到时候,功劳是我们的,兵权也是我们的,一举两得。”
他的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就被猛地推开,一名特务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色惨白。“司令,不好了,外勤队在虹口区跟军统的人遇上了,我们……我们吃了大亏!”
吴四宝腾地站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去跟踪吗?怎么会打起来?”
“我们按计划跟踪军统的一个联络点,没想到他们早有埋伏,”特务的声音带着哭腔,“对方火力很猛,都是老手,我们死了八个,伤了十几个,还被他们跑了!”
吴四宝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要扇特务耳光,却被李士群拦住了。“慌什么?”李士群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他拿起桌上的香烟,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冒出,遮住了他的表情,“输一次怕什么?军统要是这么容易对付,也配当我们的‘寇’了。”
他走到特务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告诉弟兄们,伤的好好治,死的按最高规格抚恤,”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冷,“下次再遇上,给我往死里打,就算打不赢,也要咬掉他们一块肉!”
特务喏喏连声,转身退了出去。吴四宝还是一脸不甘:“司令,就这么算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也得咽,”李士群弹了弹烟灰,眼神深邃,“军统的底气,来自那些老兵,他们懂战术,会埋伏,我们的人跟他们硬拼,吃亏是必然的。”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上面是军统上海站行动科的人员档案,“沈啸……”他念出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弧度,“这个人不简单,是块硬骨头,不过,再硬的骨头,也有啃碎的时候。”
丁默邨推了推眼镜,补充道:“我们可以从青帮那边入手,他们在上海滩的眼线多,说不定能查到军统的安全屋位置,到时候一网打尽。”
“可以试试,”李士群点头,“让青帮的人多盯着点英租界和法租界的陌生面孔,尤其是那些穿着长衫却走路带风的,十有八九是军统的人。”他顿了顿,又道,“另外,给皇军驻沪宪兵司令部递个消息,就说军统在租界内大肆活动,请求他们协助封锁交通,我们趁机收紧包围圈。”
吴四宝眼睛一亮,连忙应道:“我这就去办!”
夜色渐深,上海滩的灯光次第亮起,法租界的霓虹与华界的烛火交相辉映,却照不亮人心深处的黑暗。军统上海站的安全屋里,许经年派来的老兵们正在进行最后的特训。老赵拿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手把手地教一名老兵如何在近距离射击时保持稳定。“记住,枪口要低,对准胸口,一枪致命,别给对方还手的机会。”老兵点点头,黝黑的脸上满是坚毅,他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是淞沪会战中被日军的炮弹炸掉的,此刻握着枪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沈啸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手里的香烟燃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才回过神来。他知道,与76号的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李士群的阴险狡诈,吴四宝的凶残狠辣,还有日军在背后的支持,都是巨大的威胁。但他没有退路,身后是千千万万的同胞,是风雨飘摇的祖国,他必须守住这块阵地,用鲜血和生命,在上海滩杀出一条生路。
“科长,76号的人最近在青帮那边活动频繁,好像在查我们的下落。”一名年轻的特工走进来汇报,他脸上还带着稚气,却眼神坚定。
沈啸冷笑一声,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让他们查,查到了又怎么样?”他走到武器架前,拿起一把勃朗宁手枪,熟练地装上弹匣,“告诉弟兄们,做好准备,下次遇上76号的人,不用留手,让李士群知道,我们军统的枪口,也不是吃素的。”
与此同时,76号的大楼里依旧灯火通明。李士群站在办公室的阳台上,看着远处租界的灯火,嘴角挂着胸有成竹的笑容。他知道,军统的反扑只是暂时的,在绝对的实力和皇军的支持面前,任何抵抗都是徒劳。但他并不急于将军统赶尽杀绝,就像猫捉老鼠,要先把老鼠玩得筋疲力尽,才能体会到胜利的快感。
“士群兄,青帮那边传来消息,英租界静安寺路附近有个可疑的安全屋,住着十几个陌生男子,行动诡秘,很可能是军统的人。”丁默邨走到阳台上,递给李士群一张纸条。
李士群接过纸条,看了一眼,随手扔在地上,用皮鞋碾了碾。“通知吴四宝,明天凌晨动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带足够的人手,把安全屋围起来,一个都别跑掉。我要让沈啸知道,在上海滩,跟我李士群作对,就是自寻死路。”
丁默邨应下,转身离去。阳台上的风很大,吹起李士群的衣角,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狰狞。黄浦江的汽笛声再次传来,悠远而悲凉,像是在为这座城市即将到来的血腥厮杀哀悼。
民国二十八年的上海滩,平静彻底被打破。军统的老兵们带着战场的硝烟,76号的特务们握着沾满鲜血的屠刀,在这座沦陷的城市里,展开了一场没有硝烟却比战场更残酷的较量。巷弄里的枪声、暗夜里的暗杀、租界内的潜伏,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都卷入其中。
沈啸站在安全屋的窗前,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握紧了手中的枪。他知道,一场恶战即将来临,或许他和他的弟兄们都活不过明天,但他没有丝毫畏惧。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而李士群坐在办公室里,喝着香醇的威士忌,等待着吴四宝传来的捷报。他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却不知道,在这暗潮汹涌的上海滩,没有永远的赢家,只有无尽的杀戮和牺牲。
天边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上海滩的街道上,却驱不散弥漫在城市上空的血腥与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