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瀛和慕隐两人踏过及膝的蒿草,循着干裂的土道往前探查。
不远处的树丛之中,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
不是马蹄,也并非车轮,更像是某种沉重、拖沓,带着粘稠液体的脚步声。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随之飘了过来,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和脓液腐败的腥甜。
姜瀛不由掩住口鼻。
不远处的荆丛中,突然钻出一个佝偻扭曲、衣衫褴褛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往前狂奔。
慕隐下意识上前半步,将姜瀛护在身后。
他指尖凝起灵力,随时准备将剑召唤出来。
从那个佝偻人影口中,溢出几句破碎的话语。
“回家……回家……”
宛如破损风箱一般,胸中不断发出嗬嗬粗重喘息。
他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姜瀛他们,而是径直往前踉踉跄跄冲去。
突然脚下一软,力气耗尽般,重重扑倒在地。
姜瀛急忙上前,蹲下身掐了掐那人的脉门,已然气若游丝。
这时她才发现,那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被大量黄绿色的污物浸透,紧贴在腐烂的躯体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
也不知道他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可怕的溃疡像是活物般在他脸上、手臂、脖颈上蔓延、流淌。
深红的腐烂创面处,浓黄腥臭的脓水不断渗出,与暗红的血水交织。
冲天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浪潮拍打过来。
姜瀛强忍着喉头的剧烈翻涌,迅速摸出一枚丹药喂到那人口中,指尖掐了一个诀开始给他治疗伤口,一边轻声道。
“醒醒!”
那人睁开浑浊的眼睛,瞳光涣散。
身体重重抽搐了几下,嗫嚅着干裂的嘴唇,“嗬”了一声,极沙哑地吐出一个“回”字,那个“家”字还没说出口,头便重重歪向一侧,没了声息。
姜瀛沉默。
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她终究还是没能救这个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了自己面前。
这时,慕隐在她身边一起蹲了下来。
骨节分明的手拂过那张满是血痂的脸,将那人大睁的眼睛轻轻阖上。
他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了她颤抖的手上。
他的掌心很干燥,也很温暖。
姜瀛缓缓收拢手掌成拳,将颤抖牢牢压在掌心。
逝者已矣,悔恨和懊恼是无用的,只会成为前行路上的拖累。
只有查出害他的人,将那些人一网打尽,才能告慰亡魂。
想到这里,她并指掐了一个诀,从那尸身上提取出毒素,细细辨析。
姜瀛的神色越发沉重。
“他身上的毒素,和河水以及病变妖兽身上的毒,是同一种。他长时间的奔跑加上惊慌失措,加剧了毒素蔓延。”
慕隐目光飘远,望向不远处那座静寂的村庄,低声道。
“他恐怕,就是那个村里的居民。”
想到方才这人一路狂奔,嘴里还喊着“回家”,姜瀛神色亦黯然,轻声道。
“那我们就送他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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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声脆响,女子瓷白的脸上瞬间多出五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这一掌下手极重,她清秀的脸顿时肿得老高。
程清漪捂着脸,倒退一步,眼中含泪,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南宫禧,你凭什么打我?”
面前的女子穿着一身鲛绡裁制的奢靡精致红裙,衬得那张嫩滑如冰的杏仁小脸晶莹如玉,红唇似笑非笑勾起,眉眼精致如画,眼尾天然上挑,看向程清漪的眼神中,毫无温度,满是傲慢与嘲弄。
“你还敢顶嘴?”
“唰”一声,南宫禧猝不及防抬手,抽出了一把长鞭,直直往程清漪身上抽了过去。
程清漪猝不及防,被她一鞭子抽翻在地,挣扎着想要起身,南宫禧却急速上前一步,抬脚用力踩住了程清漪的手。
“快把你的猪脑子从那护法部蛮子身上收回来吧!若不是你看管不力,怎么会有人跑了?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药阁不要你,师尊就把你弄到我这里来。我的济世堂难道是什么废物收容处么?平日里那些人跪在我面前求我想要进来,我都懒得理他们,到头来,却让你这废物沾了便宜!”
说到这里,那稀有灵鹿皮所制的靴子,往程清漪手上碾了碾。
程清漪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不敢反抗。
作为南宫家的养女,她当然知道,南宫大小姐的脾气,比南宫大少还要暴戾。
要不是整个九韶宗都没有部门愿意要她,她也不会来这里,低声下气地伺候大小姐了。
她低声嗫嚅道,“可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程清漪想到当时的场景,不由微微颤抖。
她原本以为,来这里是看管库房,可是那日却无意间听见屋内传来呻吟与哭泣之声。
屋舍之外并没有特别设下阵法防护,她好奇之下便打开了门,却看见了一副惨状。
十几个浑身溃烂的人横七竖八倒在里面,最小的孩子,才五六岁左右的年纪。
程清漪震惊不已,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窜了起来,破门而逃。
她惊慌不已,连忙重新锁上门。心神不宁间,并没有立刻将此事上报给南宫禧。
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
“谁会在乎?你在乎?”南宫禧弯腰看着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一样,突然咯咯大笑起来。
“你这样的人居然还会同情别人?我听说,你当初刁难起那个姓姜的时候,可是一点都不手软的。怎么到我这来了,反而假装起好人了?我让你装——”
说到这里,南宫禧扬起手,又一鞭子高高扬起,要往程清漪身上抽,手腕被截住了。
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禧儿,别闹了。”
来人身着九韶宗弟子服饰,步履轻缓,几乎无声。
程清漪自然认得他,这位是她的同门师兄,炼丹部三长老的得意门生,如今济世堂的实际掌管人,秦斐。
他出身普通,虽然修为没有到金丹。但因为有几篇论文,又攀上了南宫大小姐,加上师尊提携,如今已是炼丹部最年轻的助理长老。
南宫禧见到来人,脸上戾气瞬间消散,娇声道。
“师兄你这是干嘛啊,她犯了那么大的错,我教育一下怎么了嘛……”
“毕竟是同门,算了。”
南宫禧冷哼一声,将脚从程清漪手上收了回来。
“看在师兄的份上,今日暂且放过你这贱人。”
秦斐那双狭长眼睛扫过地上的程清漪,温和地笑了笑。
“程师妹,起来吧。”
程清漪一言不发从地上爬起来,用手理了理裙子上的褶皱和灰尘。
秦斐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子,递到程清漪手中。
“既然程师妹已经知道了库房的事情。那么,以后每日给他们试药的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了。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吧?”
“试药?”程清漪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秦师兄,你要我去拿活人……”
她话语突然止住,惊恐地看着秦斐。
他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笑容,乍看如春风化雨,可盯着她的眼睛里,却仿佛淬了万年寒冰那般冰冷。
他就这静静盯着她,慢慢道。
“程师妹,既然来了济世堂,就好好干吧。”
话语之间,也没有一丝温度。
程清漪握着白瓷瓶的手渐渐开始颤抖。
她望着这两人远去的背影,咬紧牙,死死攥紧了手里的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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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禧攀着秦斐的手臂,娇声埋怨道。
“师兄,你怎么把试药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程清漪去做,她笨手笨脚的,万一又出差错了怎么办?”
秦斐语气凉薄。
“你不是说她装好人么?一旦给那些人试了药,她就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原来是这样啊。师兄,当初你说把那些村民处理了,我还以为你把他们都杀了呢。你就不该把这些人留下来,现在被程清漪那个废物放走一个,岂不是后患无穷!”
“逃走的那个人,我自然会处理。”秦斐语气淡淡,抬手往南宫禧那纤纤腰肢上一捏,“既然中了毒,索性就拿他们试出解药,也算废物利用。等试药出了成果,二作给你挂名。”
南宫禧喜笑颜开,娇笑一声,凑上去轻咬他的耳垂。
“师兄还是知道疼人的。”
“小妖精。”
秦斐气息逐渐沉重,两人身体贴得越发紧密,蛇一般拧在一起,意欲往屋子里游过去。
这时,一个九韶宗弟子匆匆跑过来,气喘吁吁道。
“秦师兄,秦师兄不好了……”
看到这两个人交缠在一起的身影时,那人慌忙调转了视线看向地面。
秦斐闻言,推开南宫禧,轻咳一声道。
“何事如此慌张?”
“那群人……又来闹事了!”
南宫禧十分不满,红唇从秦斐颈间移开,冷声道。
“不就是吃药吃坏了肚子么,又没有出人命,有什么可闹的!把那群刁民统统打出去不就行了?什么事都来找师兄,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他们说,说要是我们不给说法,就要集体去宗门告状……”
“去宗门告状?有本事他们就去啊!”南宫禧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看有没有人愿意理他们。”
秦斐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你先回去,我去处理,很快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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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瀛和慕隐在石鼓城繁华的街头停了下来。
埋葬了那位村民之后,循着他遗留下来的气息,在虎子的带领下,他们一路追踪,最后来到了这里。
这是一座医馆。
正门悬黑底金纹匾额,匾缘雕仙鹤衔芝纹,檐下垂落两盏素纱宫灯,冷冷的辉光映照着描金的“济世堂”三字。
姜瀛目光落在那匾额上刻着的九韶宗宗门徽章上,不由蹙眉。
“这该不会是,九韶宗下属的济世堂?”
姜瀛心中不好的预感在加强,不由悄声传音给慕隐。
“那毒素在野兽身上,会让野兽发狂变异成妖兽,被人服用,却会引发病变。难道这里竟然有人在拿活人做实验?”
慕隐的目光亦落在那个徽章上,不由回想起晏笈此前和他说过的话。
炼丹部的高层长老,最近压下了一些事情。
压下的,到底会是什么事情?会和引发妖兽病变的毒药有关么?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有些晦暗不明。
医馆门口,已然黑压压聚集了数十名百姓,一片喧哗声。
“求求仙人给我们个说法呐!”
朱漆大门“砰”地推开,数名身着九韶宗服饰的弟子鱼贯而出。
一个老妇人率先冲上前去,一把扑向为首的青年,正是济世堂如今的掌管人,秦斐。
秦斐并没有有所动作,身后却立刻有两个弟子上前,以剑鞘相拦,将那激动的老妇人死死隔在了一尺之外。
“仙人,你今日定要给老身一个说法啊!”老妇人一手抓着拦住她的剑鞘,一手拉过身后那个面色青白、不住咳嗽的少年。
“我家孙儿自从服了济世堂仙人开的风寒丹之后,病情是一点都没有好转,反而一直呕吐不止,仙人,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哪!”
秦斐嘴角挂着和煦得体的笑容,“风寒入体本就会引发呕逆,与丹药无关,建议回家静养。”
“从前得了风寒吃药,从来没有呕吐过,怎么吃了你们济世堂的药就呕吐了呢?”
秦斐脸上依旧是那春风化雨般的笑容,好像那笑容是一面面具,牢牢焊在了他的脸上。
“那日你吃的食物与药材相冲,故而引发呕吐,与我们的风寒丹,没有任何关系。”
“在你们这里开的药,吃出了问题,我们不来找你们找谁?”
“与我们没有关系的事情,恕我们不能承担任何责任。”
“仙人的意思,就是全都是我们的问题了?你们九韶宗的仙人都是这样的么?我们,我们要去九韶宗告你们!”
秦斐还是笑,眸光之中却淬着慑人的冷意。
“各位就算是找到九韶宗,结果也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理睬济世堂门口诸人。
一振袖子,转身折返济世堂。
留下一群百姓议论纷纷。
“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就算我们告到九韶宗也没有用?”
百姓们一拥而上。
“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
“九韶宗这么大一个宗门,竟然这么欺负我们老百姓啊!”
拿着剑守在门前的九韶宗弟子厉声呵斥:“我们九韶宗在石鼓城经营济世堂百年,救过的病人不计其数,有口皆碑,分明是尔等刁民讹诈!”
一道剑风扫过去,数人击倒在地,激起一片怒骂与痛呼。
“九韶宗仙人打人了!”
“还有没有天理了!”
人群顿时乱了套,冲上前和九韶宗弟子厮打起来。
这时,“锵”一声,一道凛冽剑光闪过。
那些打人的弟子只觉手腕一麻,随着“当当”几声响,手中的剑,瞬间全都齐齐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