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那盏惨白的节能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像一群永不疲倦的苍蝇。我趴在书桌上,脸几乎要贴上那本印着傻笑柴犬的笔记本。扉页上,“林薇”两个字的墨迹早已干透,边缘被汗湿的指尖蹭得有些模糊。
后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歪歪扭扭,像一队队出征前就乱了阵脚的士兵。张弛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宿舍禁烟,他过干瘾),两条长腿架在对面床铺的栏杆上,眯着眼,像运筹帷幄的军师,对着我笔记本上的“情报”指指点点。
“重点!抓住重点!”他用脚尖虚点着笔记本,“林薇,学霸型,带点文艺范儿,有点小清高,但心软。突破口在哪?细节!她课间总看那本包了书皮的厚书,对吧?查了没?什么书?”
我赶紧翻到后面几页:“《百年孤独》!我趁她不在,偷偷瞄了封面!”
“漂亮!”张弛打了个响指,“马尔克斯!突破口就在这儿!文艺少女的软肋就是同好!第一步,微信加上!理由?就问她借这本书!
就说你慕名已久,苦于找不到版本!自然,真诚,还显得你有品位!加上之后,别急着表白,先聊书!聊魔幻现实主义,聊布恩迪亚家族!聊到她觉得你是灵魂伴侣!懂不懂?”
“聊……聊书?”我喉咙发紧。那本《百年孤独》我连名字都念不顺溜。
“废话!”张弛瞪眼,“难不成聊周航那个傻逼?赶紧的!手机拿来!现在!立刻!加!”
在他的“督战”下,我颤抖着手指,在微信搜索框里输入了从班级通讯录上抄来的林薇的微信号——一串简洁的英文加数字。
头像是一张逆光的侧脸剪影,看不清表情,却有种疏离的美。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砸在手机屏幕上。发送好友请求的按钮,仿佛有千斤重。我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用尽全身力气按了下去。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宿舍里只有节能灯管的嗡鸣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张弛也屏住了呼吸,烟也不“叼”了,盯着我的手机屏幕。
“叮咚!”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屏幕亮了!一条新消息!
“薇薇(林薇)已通过你的好友请求。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成了!”张弛低吼一声,兴奋地捶了一下桌子。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手脚都有些发麻。成了!第一步!追光计划,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我激动地看向张弛,他正用眼神疯狂示意我:“书!书!快说书!”
我连忙低头,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笨拙地戳着,反复删改,力求每一个字都符合张弛要求的“自然、真诚、有品位”:
“林薇同学你好!我是陈明。不好意思打扰了。今天课间看到你在看《百年孤独》,那个……我一直很想看这本书,但听说翻译版本很重要,一直没找到好的。看你那个版本封面很特别,想冒昧问一下,你看完方便借我看看吗?[笑脸]”
消息发出。时间仿佛再次凝固。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清晰可闻。我死死盯着屏幕,眼睛都不敢眨。
大约过了煎熬的两分钟。
手机屏幕亮了!
“薇薇(林薇):[自动回复] 你好,我现在有事,稍后联系。”
???
自动回复?我和张弛面面相觑。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张弛皱着眉:“没事,可能真在忙。等等。”
这一等,就是漫长的三个小时。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宿舍里其他人洗漱的洗漱,打游戏的打游戏。我和张弛像两尊望机石,守着那毫无动静的手机。期间,张弛指挥我发了一条:“不急的,等你方便的时候再说就好。[笑脸]”
依旧石沉大海。
希望一点点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尴尬和逐渐蔓延的不安。张弛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摸着下巴:“啧……战术性回避?还是真没看见?”
“要不……打电话?”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疯狂叫嚣,混合着下午被拒绝的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张弛的“追光计划”像一剂强心针,药效还在,却带着令人眩晕的副作用。
加上微信的短暂狂喜被这漫长的沉默彻底浇灭,心底那点不甘和急于证明自己的渴望,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也许……也许她没看到微信?打电话更直接?张弛不是说她心软吗?听到声音……也许……”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我。我猛地抓起手机,手指不受控制地翻找通讯录——幸好,通讯录里也有她的号码,是班主任发在群里的。
“你干嘛?”张弛察觉到我的异样。
“打电话!”我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颤抖,“直接问她!微信她可能没看!”
张弛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犹豫,但随即被一种“豁出去了”的狠劲取代:“行!打!语气要稳!别怂!就问借书的事!记住,自然!真诚!”
宿舍的嘈杂似乎瞬间远去。我找到那个名字,指尖悬在绿色的拨号键上,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狠狠心,用力按了下去!
“嘟……嘟……嘟……”
单调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屏住呼吸,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响了四五声,就在我几乎要绝望挂断时——
“喂?” 一个清冷、带着一丝疑惑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是林薇!真的是她的声音!比平时听到的更清晰,更近,仿佛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我的耳膜。
“喂……喂!林……林薇同学!” 巨大的紧张让我舌头打结,声音拔高得变了调,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是……是我!陈明!”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那短暂的空白,像无底的深渊,瞬间吞噬了我所有的勇气。
“哦,陈明同学。有事吗?” 她的声音依旧清晰,但那份疑惑似乎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礼貌的、带着明确距离感的平静。没有厌恶,也没有热情,就是纯粹的、事务性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情绪都更让我心慌。
“我……我……” 大脑一片空白。张弛教的“自然真诚问借书”忘得一干二净。下午被当众说“臭死啦”的画面、她蹙眉后退的半步、周航刺耳的笑声……如同鬼魅般在眼前闪现。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孤注一掷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
“我……我给你发微信了!你……你看到了吗?”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质问的颤抖,“我……我就是想问你借书……我……”
“看到了。” 林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语无伦次,依旧平静无波,甚至更冷了一分,“微信上回复你了,暂时不方便借。还有别的事吗?”
“暂时不方便”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耳朵。那点残存的侥幸被彻底粉碎。一种被彻底拒绝、被敷衍的羞耻感混合着下午积压的委屈,如同火山般猛烈爆发!
“为什么?!” 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变形,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就因为我下午……下午让你觉得难堪了吗?因为周航说我……说我臭?!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真的很喜欢你!从开学第一天就喜欢!你笑起来……特别好看!我……”
完了。
话出口的瞬间,我就知道完了。宿舍里瞬间死寂。连打游戏的室友都停下了动作,愕然地看向我这边。张弛猛地瞪大了眼睛,一脸“卧槽你他妈在干什么”的震惊表情。
电话那头,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粗重、混乱的喘息声通过话筒传过去。
几秒钟后,林薇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依旧清晰,却像是从遥远的冰原传来,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冻彻骨髓的寒意:
“陈明同学。”
她叫了我的全名,带着一种正式到冰冷的意味。
“首先,借书与否是我的自由,不需要理由。”
“其次,”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像法官宣读最后的判决:
“我不喜欢你。”
“请不要再打电话,也不要再发微信打扰我。”
“再见。”
“嘟…嘟…嘟…”
忙音响起,冰冷而急促,无情地宣告着终结。
手机从我汗湿、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屏幕朝下,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世界失去了声音,失去了色彩。
宿舍里死寂一片,只有节能灯管还在头顶发出单调的、令人作呕的嗡鸣。我能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我僵硬的背上,带着惊愕、怜悯,或许还有一丝看戏的兴味。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咙。我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动作大得差点带倒桌子,在室友们错愕的目光中,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踉跄着冲出了宿舍门。
走廊昏暗的灯光在眼前晃动、扭曲。我跌跌撞撞地跑着,肺叶火烧火燎,却感觉吸不进一丝氧气。
终于跑到尽头,熟悉的消防楼梯间。冰冷的、粗糙的水泥墙壁再次成为我唯一的依靠。我背靠着墙,身体不受控制地顺着冰冷的墙面滑坐到地上,蜷缩进那片最深的阴影里。
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茫的窒息感,像冰冷的海水灌满了胸腔,沉重得无法呼吸。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钝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攥紧。耳边反复回荡着那冰冷清晰的判决:
“我不喜欢你。”
“请不要再打扰我。”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反复穿刺着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下午周航那声“臭死啦”带来的羞耻,此刻被这彻底的、毫无余地的拒绝彻底覆盖、碾压,碎成了更卑微的齑粉。
我算什么?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张弛的“追光计划”?狗屁!我就是那只扑火的飞蛾,还没靠近,就被那光芒散发的冰冷彻底冻僵、碾碎。周航知道了会笑死吧?林薇……她此刻一定觉得无比厌烦,无比困扰。我那些笨拙的示好,那些自以为是的“喜欢”,在她眼里,恐怕和嗡嗡叫的苍蝇没什么区别。
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墙角。那里上午被我抠破的墙皮伤口还在,覆盖着新的灰尘。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粝感和细微的刺痛。我用力抠着,更用力,仿佛要把自己那点可怜的、无处安放的感情,连同这巨大的屈辱,一起狠狠地摁进这堵沉默的、不会嘲笑我的水泥墙里。
追光?
呵。
那光,原来是一座冰山。而我,是那个不自量力撞上去,粉身碎骨的傻瓜。
黑暗的楼梯间里,只有我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声。那本印着傻笑柴犬的笔记本,那支黑色的签字笔,还有张弛那套天花乱坠的“战术”,此刻都成了无比尖锐的讽刺,在我空荡荡的胸腔里疯狂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