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传来阵阵脚步声,崔广陵身体僵直,始终没有抬起头。
直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后,崔广陵才缓缓转过身子。
两人目光交汇,凌霜的眼中只有坦荡,好似站在她面前不是眼前这个落魄的崔广陵,不,更好似眼前这个人和大街上的每个人都没有什么不同一样。
崔广陵愣愣的看着她,明明是熟悉的脸,唯一的不同只有她脸上多了一道伤痕。
然而这道伤痕好像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鸿沟。
忽然间,他好像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话。
良久后,他才反应过来,上前要抓住凌霜的手臂。
“凌霜,你好吗?”这么些日子,你好吗?
凌霜往后退了两步,“崔公子,若是关于来学院当夫子的事情,只管和国公爷说即可。”
崔广陵双眼直勾勾看着凌霜,“我想和你说。”
凌霜略微思忖一番,便同意了。
孟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崔广陵,“凌霜,你祖母可在家等你呢,万万不可在外面耽误太久的时间。”
凌霜知道孟氏的好意,闻言笑着回道:“大伯母,用不了多少时间的,我晚些再回去。”
孟氏还想再说,云安郡主一把拦住孟氏,“去吧,我们也不急着走,就在这等你。”
凌霜顿了顿,云安郡主面色坚定,凌霜微微点了点头,带着崔广陵走进学院。
虽然已经是晚上了,但是学院还是有许多工人在忙碌。
崔广陵喏喏跟在凌霜身后,只觉得现在的情形好像十分眼熟。
他自嘲一笑,“凌霜,你也和他们一样吗?”
凌霜站定,转过身子,“崔公子,你想说什么?”
“你也和他们一样看不起我吗?”
金乌西沉,留在大地上的余晖洒在这所寄予了所有人厚望的学院中。
凌霜叹了一声,“我不知道崔公子为何会有此问,只是人活在世上问心无愧就好,何须在意他人的眼光?”
凌霜看了看自己的脚尖,继续往前走,“诸人看过的书不同,走过的路不同,见识过的风景更是不同,旁人不是你,怎知你曾经历过什么?若是整日为着旁人的眼光而活,岂不是太过于辛苦?”
崔广陵走在凌霜的身后,只能看到她挺直的脊背和高昂的脖颈。
半晌,他才低声说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凌霜并没有问以前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笑着回道:“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若是再没有一丝改变,岂不是让人笑话。”
崔广陵试图从这张熟悉的脸上找出曾经熟悉的神态,凌霜不躲不避,任由他打量。
除了陌生就还只剩下陌生,他语气愤懑,“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凌霜反问,“难道是我让崔大人插手江南的事务?”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崔广陵咬住后槽牙,“是你害得我一无所有的。”
自从和徽音公主和离后,崔家在朝堂上愈发不受昭庆帝待见。
崔家是世家,外人看着花团锦簇,只有里面的人才知道实情,和徽音公主和离,这些年徽音公主贴补崔家的银子、物件,一一被收了回去。
他的父亲没有办法,把主意打到了江南这个历来富庶的地方,开始也确实让家族好过起来。
可是随着江家的调查,所有的美好都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无止境的担忧害怕。
散尽家财才保住了崔氏一门的性命,然而崔氏一门在京城彻底沦为笑柄。
凌霜看着他,这个人和她记忆中那个人仿佛不再是同一人。
“魏家被抄捡的前一日,我去求你,求你看在我们两家的情谊上,求你看在我们自幼就有的婚约上,带我离开京城,不管去哪里,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就好。你说,你不能放弃整个家族。”
凌霜婉婉说起过去的事情,声音不疾不徐,语气平淡,“你放弃了我,我便不再奢求。成为公主的婢女后,你我再一次相见,碍于公主,你不敢承认认识我,身为奴婢,我自然不会生出其他心思,服侍公主是奴婢的本分。”
“可你偏偏放着好生的日子不过......”
凌霜的回忆顺着着蜿蜒的小路回到了那日的情形,虽然已经时隔多年,她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日,她正因为公主的刁难在夜里去捉宵烛。
夜可真黑啊,她心中想着,徽音公主不是一个宽容的主子,她原以为她这辈子会这样过去,或者是哪日做错了事情被徽音公主赐死。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的亲人早已经死了。
“凌霜。”
一道温柔的、充满了感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不敢回头看,只当没有听到这个蛊惑人心的声音。
她往前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却越来越近,那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你为何不回头看我?”
凌霜双唇嗫嚅,这又是公主新想出来的折磨人的方法吗?
脑中还未想明白,身子已经跪了下去,“奴婢见过驸马爷。”
崔广陵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一样,忧伤地看着她的头顶,“凌霜,你我之间竟变得这样陌生吗?”
“驸马爷是主子,奴婢是下人,主子与奴婢之间只有主仆之情。”
她跪伏在地上,夏日的树林中多虫,有虫子顺着她的衣衫爬进去,而身为奴婢在主子面前却是不可以妄动的。
“凌霜,我后悔了。”崔广陵喃喃说道,“凌霜,你现在还愿意和我走吗?”
凌霜一板一眼回道:“驸马爷,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奴婢就要为公主捉宵烛了。”
说完后,凌霜起身,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崔广陵一眼。
此后的日子里,崔广陵寻到机会总会来找她,给她描绘他们一起离开京城后,可以想去哪里去哪里,自由自在地活在这个世上。
自由自在,凌霜动了心,她十三岁后就没有过过自由的生活。
自由吗?忘记过去所有的痛苦,不要再对谁磕头行礼,肆意地活在这个世间的自由吗?
为着自由两字,她答应了崔广陵。
什么公主,什么家族,什么为奴本分,他们通通抛在了脑后。
可是那自由却越发渺远,她有很多次想问崔广陵,你还记得你说的话吗?
还没等得及崔广陵兑现他的话,徽音公主便发现他们之间的事情。
她心中并没有恐惧,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由呢?
可她偏偏没有死成。
说到这里,凌霜自嘲一笑,“崔公子,为了你那虚无缥缈的诺言,你可知害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