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的脸越发阴沉。
那段经历对任何至今还活着的人而言,都是一场噩梦。
元昭帝逃亡到扶桑岛,虽未言明身份,但以主子的聪慧以及卜卦的能力,怎会不知道收留他会是扶桑岛的一场灾难?
主子帮元昭帝一行人准备了船只和食物,希望他们离开。
可元昭帝的亲信却觉得这一处世外桃源,物资丰饶,屋舍俨然,甚至铸造、医术等各种技术都不逊于东晟,若能留在此地当王,也是极好的。
亲信说服了元昭帝,又查出金乌族族长和主子有矛盾,便想方设法用重金收买了族长,想要强行留下来。
主子大怒,以祭司的身份给元昭帝一行人下了驱逐令。
迫于祭司的威严和岛上的武力,元昭帝只能离开。
可他们刚离岛不久,就碰上了东晟使团和水军,无奈之下,只能重新折回扶桑岛,请求庇护。
金乌族族长心软,收留了他们。
当时主子病了,等过了快一日才得知元昭帝他们去而复返。
而这时,再赶他们走已经来不及了。
东晟使团和水军登岛了。
使团已经确定元昭帝一行人就在岛上,完全不给岛民任何开口的机会,见人就杀。
主子撑着病体,召集岛上数百男丁,布下阵法,试图阻拦东晟人。
但没能成功。
一来寡不敌众,二来元昭帝一行人火上浇油,莽撞地破坏了阵法,直接让后果无法挽回。
扶桑岛被屠戮了。
烧、杀、奸、淫……平静了数千年的世外桃源,变成了人间炼狱。
遍地的尸体。
作为曾经反抗的惩罚,东晟人还把扶桑岛民活活剥皮,挂在高处,威吓还没有死的人。
看着子民被凌辱、被屠杀,主子心痛不已。
愤怒之下,她开启了很多年前先祖布在岛上的星斗阵,想要与东晟人同归于尽。
幽冥之火涌出,那些东晟人一一化成灰烬,生死魂消!
主子知道,当这场毁天灭地的阵法结束时,她也将同阵法一起烟消云散。
但,她不后悔,也不遗憾。
在阵法开启前,她将祭司之位传给了七岁的儿子,命九名亲信带他以及岛上还活着的族人离开。
主子将扶桑岛的未来尽数交付给了少主。
可谁又能想到,阵法失了控,少主被困阵法之中。
当主子发现时,少主的魂魄已经被阵法之力扯碎。
那一刻,主子陷入了真正的绝望。
这是她唯一的儿子,更是扶桑一族的希望啊!
主子性情坚韧,并没有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用的情绪里。
她开启了阵法里的秘法,以幽冥之火融合少主的魂魄,并将元昭帝的命格和寿元尽数抽出,一同融进了孩子的魂魄之中。
明舒听赵伯说着陈旧的往事,只觉惊心动魄,还有透不过气来的心痛。
七岁的傅直浔,眼睁睁地看着族人被杀戮,家园遭焚毁,母亲与东晟人同归于尽。
七岁的傅直浔,忍受了成年人都无法忍受的绝望与痛苦,在幽冥之火之中重塑魂魄,涅盘重生。
七岁的傅直浔,在经历了身与心双重的巨大创伤后,一夜成人,肩负着母亲的期望,族人的血海深仇,踩着刀尖,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从前她只觉得傅直浔这人性情冷漠、阴晴不定、铁石心肠又古怪,此时此刻她却全都懂了。
赵伯看到明舒悲戚的面容,略一想,决定不作任何隐瞒:“离开扶桑岛后,很长一段时间,少主夜夜噩梦不断,体内的幽冥之火又经常发作,生不如死。”
“若不是主子最后将所有的修为都渡给了他,少主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压根承受不住这些。”
“我在主子留下的医书里,找到了‘神芝丸’的药方,花了整整三年,才终于制成了几枚,少主体内的幽冥之火总算被压制住了……”
明舒不由问:“那这三年里呢?他怎么熬过来的?”
赵伯叹气:“还能怎么熬?硬熬。练武、修行,加上我的医术,就这么把这条命给留住了。”
“有一回,少主体内幽冥之火发作,怎么都压不下去,他让我们用铁索将他锁住,因为普通的绳子会被幽冥之火烧断,可幽冥之火烧铁,那就是烙铁啊!”
“整整三日三夜,铁链烧成通红,炙烤着他的肉身,等一切平复下来时,他身上的伤深可见骨啊……”
说到这里,赵伯忍不住红了眼:“我抱着瘫软的少主痛哭,可少主却无力地宽慰我:不必担心,我早就疼习惯了……那时少主还不到九岁,谁家九岁的孩子能疼习惯啊!”
明舒心如刀绞,脑中尽是年幼的傅直浔被幽冥之火摧残的画面,眼泪无声落下。
赵伯擦着眼泪,吸了吸鼻子:“等我做出‘神芝丸’,少爷年岁渐长,体内幽冥之火不再密集发作后,我们便去了西北。”
“当时老定远侯三子傅言仁和独子在两国冲突里战死,少爷便想办法成为傅家三少爷,扎根西北,一点点培植和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赵伯絮絮说着傅直浔十岁以后的经历,明舒也终于明白,为何傅直浔会有这么庞大的势力,他真的是千百年都难出一个的奇才啊!
再结合小说中各个人物的结局,明舒也懂了傅直浔的目的:他要覆灭东晟。
当年文宣帝和元昭帝是如何火拼,牵连他的族人和母亲惨死,他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操控着这偌大的天下,让丰家皇族的人内斗,一直斗到东晟消亡为止。
明舒不曾经历过傅直浔这些年遭受的苦难,没有资格评价他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但是,从她选择跟傅直浔在一起开始,便决定与他共同面对一切,荣辱与共。
所以,只要他开口,她会毫不犹豫地相助他。
可她更清楚,傅直浔不会开这个口。
他连杀文宣帝都不愿她动手。
他不想她沾染血腥。
杀戮,他来承担。
而她,永远是行走于阴阳之间,消弭恩怨、行善事结善果的风水师。
这人……真是不知如何说他。
明舒的心中又酸又涩又苦,可就在这复杂的情绪里,又有如蜜糖一般的甜。
“赵伯,现在傅直浔的身体如何?最后一颗神芝丸给了我,如果他再发作,那该怎么办?”相比复仇,明舒更在乎这些。
从前,傅直浔的房间跟冰窟一样,那是神芝丸压制了他体内的幽冥之火。
可如今他们住一个屋,地龙都用不上,他就是火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体内的幽冥之火已经失了控?
一想到这些,明舒心中生出恐惧之意。
赵伯正要开口,门外传来傅直浔的声音:“音音。”
明舒心一紧,当即起身打开了门。
寒风之中,傅直浔着一身单薄锦衣,大氅都未穿,玉白的脸上带着倦意,眼中尽是血丝。
那个被饱受幽冥之火的苦,却说“疼习惯了”的孩子,莫名与眼前高挺男子重合在了一起。
明舒倏地红了眼。
傅直浔眉头微蹙,沉沉的目光不由朝她身后的赵伯看去。
明舒问他:“吃了饭没?”
傅直浔微微一怔,明舒便知道了:从入宫到此刻,他定然滴水未进。
赵伯说过,年幼时他见过族人被东晟人活活烧死,便不怎么吃得下烧烤的肉,后来又因幽冥之火频频发作,吃饭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酷刑,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他不喜欢吃饭又挑食的毛病。
明舒跟他相处一年多,也清楚了他一忙起来连水都不喝的习惯。
“先吃饭。”
“厨房里热着饭菜,我去拿……”赵伯也心疼自家少主。
明舒拦住他:“饭菜热了好几遍,味道不好。我去下碗面,赵伯你帮我生火。”
又对傅直浔道,“你休息一下,很快就好。”
灶台的火烧得旺旺的,明舒系着围裙忙碌着,周身是一层层温暖的水汽。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傅直浔坐在桌边,脑中无端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心底一片宁静。
今日那些杀戮的血色,尽数被漆黑夜色吞噬。
这一隅小小的屋舍,便是他的人间烟火处。
而她,就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