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砬子山,是坐落于大兴安岭西南部的一座矮山,因形似烟囱才有此名,此山虽矮,却地处呼玛河与黑龙江交汇处,山麓环绕的呼玛河面宽达七十丈,拥有独特的冲积岛和浅滩地貌,周遭密林环绕,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令此地清气郁郁,虽不如洞天福地,却也不差多少。
当然,此山还有一个名称——呼玛尔窝集山,在当地的野女真看来,这里常年少见阳光,密林遍布,就以呼玛尔窝集来唤。
此山在大衍不算什么,毕竟名山大川多的是,但在鹿鼎记中,它是大清宝藏的埋藏之地,也是龙兴之地,承载着一国气运。
而今天地大变,妖异四起,这一方龙脉却也不甘寂寞,不知何时从山间跑出唤个毒冰蚕的。
这毒冰蚕形似蚕,身量却多在一丈以上,通体玉白,原在夏季长眠,秋风萧瑟、冬雪纷至之时才出来活动,可这虫并不耐寒,是而往往是活不过半旬就此终了,不解夏至绚烂,未知冬之寂寥,此时却是扛过北国严寒,汇于山脉之底,汲取地脉之气而成神异。
按理这等虫子当属灵兽一类,却不知怎的,竟生出剧毒,这毒十分霸道,平时藏于体内,又分布在体表,常人碰上一下只觉浑身酸麻刺痛,过上几息便是万蚁蚀骨之痛,随后血液凝霜,一命呜呼,尸骸如同冰雕,倘若这虫将毒喷出,只要零星就可使法力凝滞,若顺着血液流进体内,那便是炼气化神境也难以抵挡,撑不多时便要成了冰棍,唯有炼神返虚境之上才能不惧,却也要小心。
有此等毒虫在,呼玛尔窝集山倒成了人间禁地,原生活在此地的野女真不得不迁走,至于朝廷驻军,那更是不知何时就不在此。
但对于有心人来说,这等地方就是宝地,有种叫做“傀兵”的阴狠法子,挑选根骨强健之人,置于各类严苛环境当中,例如酷热、极寒、瘴气、秽池,辅以各种珍惜药材进补,如此便能得战力非凡、任凭驱使的傀兵。
到了修士手中,培养过程被简化,先将其魂魄扯下一缕,使其只能听命于一人,再以天材地宝喂之,短时间就能得到傀兵,而这天材地宝,绝非那等平和中正之物,多是毒物或者不可控之物,吃下去十死无生,但只要能成,收益绝对超过风险,许多邪门歪道必会费尽心思来做傀兵,因而便有了造畜术、养尸术、蛊术这些偏门术法。
这毒冰蚕生有剧毒,自是制成傀兵绝佳的“天材地宝”,有心之人自不会放过。
“小郡主,咱们真要将这虫子吃下去吗?”
望着眼前丈余长,两尺粗的雪白肉虫,方怡本能的娇躯发颤,吐出的寒气也因此跌宕起伏,反观沐剑屏,向来娇弱怯弱的她,此刻竟是面无波动,只拔出腰间一把短刃,抬手就要去割地上那条毒冰蚕的肉。
“小郡主!”
方怡的嗓音猛的高了两度,沐剑屏看向自己的师姐,一对杏眸里再无往日流波,只有空寂,
“不能直接动手!”
方怡深吸口气,竭力将内心的恐惧压下,她和沐剑屏不光是主仆,也是姐妹,她年岁长,照顾妹妹理所应当,这等时候绝不可畏缩,
“忘了吗?教主要我们一定等上半个时辰,待毒冰蚕毒散在骨肉之中,生吃才有效果!”
说着,方怡也是拔出一把短剑,笑道:
“我年长些,要吃也该我先吃!”
“师姐!”
沐剑屏终是变了脸色,忙道:
“生食毒冰蚕九死一生,就算撑过去也是沦为不人不鬼的怪物,我有法子可以避过这些,让我先吃,再嚼碎喂给你,这样你就不用变成怪物!”
“是护法跟你说的吧?”
“师姐……”
沐剑屏一默,自离了京城,她们一行跟着李疏雨先是去往陕甘,见无事发生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往辽东,一路上风尘仆仆、颠沛流离,个个都是丧家之犬,她们两个弱女子更是不必多说,不过她心中有疙瘩,并未在意。
方怡却不同,刘一舟给她的伤害太大,险死还生后的空虚和恐惧尽数爆发,本能的,她想找个依靠,而李疏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主动接近,也许简单的两次闲聊,也许只是廉价的两碗姜汤,总之,心再次偏移,沐剑屏也明白自家师姐的心意,只为其高兴,毕竟李疏雨的品行有目共睹。
但这世上总不会有称心如意之事,沐剑声离去之前,特意找上沐剑屏,话里话外一个意思,欲将她许配给李疏雨,虽被拒绝,但李疏雨紧随而来的频频关照,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要做什么,偏这一对傻姐妹,一个大度,一个痴心,自以为是的决定了将来,以至于本来安心度日的她们,不得不练什么暗杀下毒的本事。
其实她们心里清楚,他们这些人都不过是棋子,只有开头弓没有回头箭,想要活下去,只能还有价值,是而就此安心。
直至被派往呼玛尔窝集山的头一日,李疏雨悄悄寻上了沐剑屏,面授机宜和表露心迹。
“你知道的,我……”
“不用说的,我知道。”
方怡笑了笑,眸底的死寂与沐剑屏一般无二,
“以他的本事,我根本不可能偷听,但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从逃……”
话未说尽,二人皆是垂首不语,良久,方怡猛的抬头,轻轻拉起沐剑屏的手腕,柔声道:
“小郡主,我晓得你心里有他。”
“有?”
沐剑屏自嘲一笑,脸色陡然冷下,
“有也是恨!”
“恨什么呢?”
方怡抬手为沐剑屏拢起鬓角的碎发,她们自小便在一起,过得并非全是安生日子,说是郡主,其实也就是逃犯,年岁大的自会照顾年岁小的,名为主仆,实为姐妹。
“我还不晓得你?心里软,恨不起来,反倒叫自己伤心!而且,”
方怡又是一笑,挑了挑剑眉,
“恨不也是爱吗?小郡主,你比我强,晓得自己要什么,明白谁真的对自己好。”
“那又如何呢?”
沐剑屏惨然一笑,眼角已见湿润,
“国恨在前,家仇在后!师姐,没可能的!恨就是恨,爱就是爱!”
听了这话,方怡心头凄然,将沐剑屏紧紧搂在怀里,
“自古空情多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小郡主,咱们女儿家只怕一个情字,也只一个情字!
那坏人着实厉害,莫说你,我心里何尝不是有他呢!护法也不过有三分像,我才有些心思,你若真是没法子恨,不妨学一学三国里的夏侯恩!”
沐剑屏最爱看《三国演义》,幼时总是颤着方怡为她讲,如何不知夏侯恩何人,
“两边下注,庄家通吃,师姐,教主不会允许此事的!”
“就是不允才要如此!”
方怡脸色肃然,低声道:
“咱们沐家世受皇恩,为大明纵是落得粉身碎骨、全族尽灭也无妨!可教主你我都见过,是非凡人,却也非人君之象!与那人斗,多半要败!
小公爷乃国公爷嫡系,绝是逃不了一死!可他如今尚无后人,倘若如此,沐家岂非断了血脉?沐家断了血脉,谁又来再开日月?
小郡主,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计,此刻不妨学一学那猛虎王,将身家寄托于昔日之敌,未尝不是一条生路啊!”
沐剑屏心头一动,虽摇了摇头,正声道: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柳师父死在他手里,我若委身于贼,岂能对得起柳师父养育之恩!师姐,此话休要再提!”
闻言,方怡也是脸色一白,她们初时漂泊天下,是柳大龙挑着扁担带着她们走过山川湖海,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紧着她们,名为师徒,实为父女,杀父之仇,岂能不报。
“罢了!终是宫墙萧郎,秋风再不见芳菲!”
方怡长叹一声,猛的挥起短剑,沐剑屏一惊,亦是挥起短剑,直杀而下,
“师姐!这次是我更快一步!”
见自己的短剑先没入毒冰蚕体内,沐剑屏欣然一笑,可鼻尖传来的血腥味叫她脸色大变,那分明是人的血,扭头一看,正见一柄短剑刺进方怡腹中,
“师姐!”
沐剑屏顾不得许多,忙将方怡抱在怀里,她颤抖着手想象拔剑,却想起将剑拔出只会让人死得更快,一时间没了法子,慌忙从怀里取出几个瓶瓶罐罐,就要喂方怡服下,
“不用白费力气了,”
方怡笑着,嘴角溢出的鲜血恍若盛开的曼陀罗,
“他……他也告诉我那法子了……小郡主……快把毒冰蚕的毒囊塞进我肚子里……这样我就能……做……傀兵……快……快!”
“师姐!”
沐剑屏哀嚎一声,拼命摇着脑袋,可看着师姐愈发苍白的脸色和呼吸,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一咬牙,折身就要去取毒囊,谁知刚起身,地面忽得颤动起来,紧接着,一条条毒冰蚕竟是从地底钻出,用来容身的帐篷径自倒塌,露出皑皑雪谷。
“毒冰蚕群怎么会被引过来?!”
沐剑屏亡魂大冒,她们来时带着上百人的队伍,这些人都是明教的死忠,为的就是以身引走毒冰蚕,让她们两个有机会擒下一条,这是对于她们的考验,也是投名状,在毒冰蚕群被引开后,她们趁机擒下一条,逃出十多里外,又在住处洒下大量驱赶毒冰蚕的药粉,这才敢动手,前后过去两日,按理毒冰蚕群绝不该追上她们才是。
“这不是毒冰蚕!”
猛的,沐剑屏看到毒冰蚕那雪白的肉身之下,竟是藏着一张张露出诡异笑容的人脸!这些人脸她很熟悉,正是带来的那些明教死忠!
“这!这!这!”
沐剑屏不住倒退着,她见过更加恐怖的蛟龙,可这等诡异的怪物却是更加直击她脆弱的灵魂,恍惚间,她竟看见一条条毒冰蚕在血肉之内蠕动,鼻子、眼睛、双耳、嘴巴……全身窍穴中都塞满了肉白的虫子。
“小……小郡主……别怕……”
忽然,方怡虚弱的嗓音传来,她趴在那死去毒冰蚕身上,悄颜因为毒素,已经渐渐冰雕化,但她依旧笑着,一如为她梳发那时,
“那些人都吃下了子母蛊的子蛊毒,毒冰蚕吃了他们,会和他们融合在一起,变成能够被驱使的怪物,我吃了母蛊,现在只要把毒囊塞进我的肚子,让母蛊和它融合,你再吃下母蛊,就能驱使这些毒冰蚕!”
说着,方怡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抓紧短剑将毒冰蚕从当中拉开一个口子,又伸手进去,捞出一颗拳头大小的冰球,那正是毒囊,
“不要!”
沐剑屏大叫一声,跑上来就要将毒囊躲走,可方怡明明一个将死之人,竟是一跃到退出丈远,
“小郡主,没机会了!”
方怡惨然一笑,冰雕似脸上掉下点点冰渣,
“将腹部刺破,母蛊毒就会发作,一刻钟内,我会力大无穷、不避锋矢,那些服下子蛊毒的则会追随身后,此时正是融合毒囊的最佳时机,若是错过,这些怪物便会六亲不认。
小郡主,李疏雨不可信,但可亲,今后切莫再信任何一人,小公爷也不例外!”
说着,方怡抓住腹部的短剑,用力一划,但听嗤拉一声,其腹部登时裂开一个大口,怪异的是,血液竟未喷出,只隐隐见一点蓝光在其内闪烁,正是那母蛊毒。
方怡不多废话,抓紧毒囊就要将其塞进腹部,
“师姐不要!”
沐剑屏瞪大眼睛,想要奔上前去阻止,可脚下一滑竟跌倒在地,这一跌,毒囊已然塞进腹中。
“不!”
“真是的,吃东西也不是这么吃的!”
浑厚的嗓音径自打破哀嚎,沐剑屏杏眸回神,看清眼前人模样,心下顿松,委屈之意不觉侵入双眸,可恨意遂又涌上,只紧咬牙关,将目光放到还插在毒冰蚕身上的短剑。
“我说,要是杀了我,你的亲亲师姐可就真没救了!”
略有调笑的话语令沐剑屏瞬间回神,委屈又是涌上,只恶狠狠瞪着,似要将眼前人撕得粉碎。
见这情形,刘毅也只一叹,他本要回家,忽得瞧见这二人竟是在干蠢事,这才立时赶来,说实话,他原想着家中红颜已是良配,何必再拈花惹草,何况各为其主,不如天涯明月,自此不见,即便遇见,也是敌非友,看在往日歉疚,留手一次就是。
而今再见,不知为何,刘毅竟觉紧绷绷的,尤其是沐剑屏那对怨恨交杂的眸子,更让他这个堂堂炼虚合道境心头难安,他知道,自己怕是又入了情网。
“苦也!那薄命册到底还有几个人!警幻仙子啊警幻仙子,你这是害我还是助我!”
摇头一笑,刘毅随手将方怡体内蛊毒连同毒囊一并取出,也不多看,随手一丢,恰是落在那毒冰蚕群内,只一阵风吹过,径自化作飞灰。
没了蛊毒支撑,鲜血立时就要喷洒,这时一道绿光照耀,腹部的伤口竟缓缓闭合,方怡长出一口浊气,从未觉得身子如此轻松过,
“这手段还在教主之上!”
方怡心下复杂,得救虽让她大喜,可没能成功,回去怕也难以解释,还不知有什么阴狠手段等着,
“我能护着小郡主一次,却护不了第二次,看来只有这样了!”
方怡神色一凛,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刘毅刀眉一紧,沉声道:
“有话直说!”
这般生硬的话语让方怡只觉心头一闷,暗骂一声,冷冷道:
“你在害我们,不带回毒冰蚕群,我们便是死路一条!”
“哦?”
刘毅刀眉一挑,瞬间明白二人在明教内境遇堪忧,嘿嘿一笑,挥手将沐剑屏摄进怀里,又猛的上前,抬手挑起方怡的悄颜,
“既如此,二位娘子何不随我回去,恰是赶上我操办婚事,索性将二位娘子算上,自此鸾凤和鸣,来日儿女成群岂不美哉!”
此话一出,二女心头一荡,暗下齐齐啐上一口,面上却是冷颜,尤其是沐剑屏,更是拿出短剑狠狠刺向刘毅,可这等凡兵岂能有用,不过咔嚓一声,立时碎裂,
“哎呀!谋杀亲夫了!”
刘毅故作惊慌,嘴上却是勾着笑意,看的二女愈发恼怒,想要挣脱,却又没力气,只瞪着双眸。
“现在才发现,”
刘毅眼珠一转,慢慢凑近沐剑屏,刚毅威峻的面容看的少女直红透了耳朵根,
“你似乎很美啊!”
温热的呼气像是最厉害的毒药,让沐剑屏难以自拔,不禁想要将其紧紧抓住,却又见他去了别处,
“这个大的也不错啊!”
望着只有一寸近的面容,方怡彻底沉沦,迷离的杏眸在第三只眼中泛起圈圈涟漪,
“你,很合我的胃口!”
一句落下,方怡只觉像是回到了七岁那年第一次吃到蜜饯之时,那种甜丝丝、流淌在每一寸血肉里幸福,是如何也忘不掉的,而沐剑屏就不同了,只有一股醋意翻涌。
刘毅将二人表现尽收眼底,淡淡一笑,猛的将二人松开,失了那熟悉的温热,怅然之感猛的涌上二女心间,还未回神,眼前忽有金光大放,再回神时,悄颜上只有一抹异样。
“送你们一样定情信物,收下了可就是我的人了!”
刘毅挑眉笑着,又忽得神色一正,
“来日再见,定是迎二位娘子进门之时!”
言罢,径自离去。
“这算什么!”
望着白茫茫一片,二女齐齐啐了一口,遂又垂下脑袋,再也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