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碟子双手捧着一碗仍温热的甜汤,背后的腰带里别着一支与气质并不相符的拂尘,脚步匆匆迈进了尚宸殿中。
顾桓祁飞快地合上手里的折子,摩挲着腰间玉坠,语气中带了两分怒气,“朕未曾说过要用甜汤。”
“皇上恕罪,是仪嫔娘娘来了。”小碟子上前一步,将那汤盅搁在桌案上,掀开盅盖,全程未敢抬头与顾桓祁对视,“仪嫔娘娘说,如今天气寒冷干燥,特意给您炖了碗枇杷梨水来。”
顾桓祁看向那碗甜汤,汤色清白,枇杷与梨肉都去了皮与核,切的歪歪扭扭,看得出仪嫔不是善厨艺之人,但也算是用心了。
不善厨艺还偏偏要亲自做,顾桓祁嗤笑一声,拿起汤匙抿了一口,眸中掠过一丝嫌恶。
果真糖水是糖水,果肉是果肉。
随后又兴致缺缺地将汤匙随手放下,“仪嫔人呢?”
“回皇上的话,仪嫔娘娘仍在殿外等候。”
顾桓祁这些日子忙于政事,不曾去过后宫,仪嫔这般笨拙地讨好,顾桓祁自然也看得明白。
既然美人登门,顾桓祁也没有驳了她的道理,“备轿吧,赐膳永庆宫,如此朕也可以去看看纪常在。”
小碟子在御前伺候的时间并不久,但也是个机灵的。
仪嫔并未被赐轿辇或者肩舆,领了命后,便叫人备下了较大的那驾御辇,方便皇上与仪嫔同乘。
仪嫔闻讯,脸上笑意更显,满眼期待。
顾桓祁的目光从自己方才合上的折子上掠过,舌尖顶腮,思忖片刻后,将那折子倒扣在桌案上。待小碟子从外头回来,服侍着自己穿上墨色的大氅,才迈出了尚宸殿去。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仪嫔的语调中是藏不住的欣喜,身上似乎也被晚霞镀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光,本就美丽的脸庞更是光彩照人。
顾桓祁想起方才桌案上的那碗甜汤,忍住笑意,沉声道:“起来吧,朕今日去永庆宫陪你用晚...”
话音刚落,仪嫔直起身来,只见小源子从远处喘着粗气,一阵小跑,跪在顾桓祁脚下,还未来得及将气喘匀,便道:“皇上,宸...贵妃...宸贵妃娘娘在重湘宫煲汤时出了神,身上披风着了火,人似乎也受了伤,乔太医已经敢去了。”
顾桓祁方才还带着些笑意的眉眼霎时变得紧张起来,来不及细问,拔腿就走,厉声道:“去重湘宫。”
仪嫔感受到顾桓祁离开时掀起的一阵风,风中仍留着他惯用的香料气息,明明是温暖沉静的木质香气,可仪嫔闻着,却满心冰冷。
看着御驾渐行渐远,仪嫔愣在原地,整个人怅然若失,不敢相信方才那一瞬眼前发生的一切。
须臾功夫,原本要与自己同回永庆宫的皇帝,瞬时便将自己抛诸脑后,改道去了重湘宫。
疾风掀起衣袍,仪嫔想起那日在永庆宫中,顾桓祁也如今日这般去了重湘宫。
“又是宸贵妃...”仪嫔声音颤抖着,紧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来。
“娘娘,”温沅四下看了看,见尚宸殿外的宫人各个低着头,仍是不安提醒道:“尚宸殿前,娘娘要慎言啊。”
*
顾桓祁坐在御辇上心急如焚,没过一会儿便要掀开轿帘看看,离重湘宫还有多远。
待御辇还未停稳,便急忙下了轿子,径直入了重湘宫。
“皇上驾到!”
听见宫外的通传声,沈清和一愣,从榻上站起身来,“快将那烧坏的披风扔了,别让皇上见了担忧。”
芜花正慌忙将地上的披风捡起来,余光见一黑色暗纹龙靴从自己身旁走过,赶紧跪正身子道:“奴婢见过皇上。”
顾桓祁无暇免礼,径直转过屏风进入内寝,乔太医和他带来的女医侍正为沈清和包扎受伤的手,见顾桓祁入内,赶紧起身行揖礼,“皇上圣安。”
“臣妾见过皇...”
“不必,”顾桓祁双手扶在沈清和的双肩,凑近她身边时尤能闻见一丝柴火味道。
前前后后仔细打量了一番沈清和,除了那手上不见旁处有伤,才略略放下心来,轻声问道:“可还有旁的地方受了伤?”
沈清和笑意温柔,摇了摇头,“皇上莫要担心,臣妾只是生火时没注意,火星子点燃了那披风。手上也只是被热气烫了,不是烧伤。”
顾桓祁将沈清和手上还未包扎好的纱布拆去,细细看了看沈清和手背上的伤处,白皙的手背上红了一大片。忍不住啧了一声,心里似堵了一块大石头,又沉重,又心痛。
“朕来为你包扎吧。”说着,拉着沈清和的手坐在榻上,小心翼翼地为沈清和又涂了些药膏,不时轻轻吹了一口气,想要为沈清和驱散疼痛,而后才将那纱布缠裹好。
又怕系上的太过用力,压到伤口。
经过苍若寺刺杀一事,顾桓祁对于包扎伤口已经愈发熟练了。
见皇帝为沈清和处理了伤口,乔太医与身边的女医侍识趣地离开了内寝。
“让皇上这般忧心,倒是臣妾的不是了。”沈清和抬起未受伤的左手,用拇指将顾桓祁紧皱的眉头抚平。
顾桓祁见状也不由地笑出了声来,“受了伤,还不忘要逗朕开心。”
见顾桓祁总算舒展笑颜,沈清和皱了皱鼻子,俏皮道:“既然皇上来了,不如尝尝那玉液羹,臣妾亲手炖的,就连生火这事,都不曾假手于人呢。”
“贫嘴,”顾桓祁在沈清和的鼻梁上轻刮一下,“你如今身上还带着柴火味道呢,朕自然闻得出你不曾将生火之事假手于人。”
沈清和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方才情急不曾注意,经顾桓祁提起,倒真是闻到了些许柴火味道,红着脸同顾桓祁道:“那皇上先尝尝臣妾炖的玉液羹,臣妾去沐浴更衣。”
“好,只是要小心这手不要沾湿了。”顾桓祁不忘嘱咐了一句,眸色温柔地看着芜花搀扶着沈清和离开,留下了为自己送来玉液羹的小路子。
敛正容色,顾桓祁一边将盅盖启开,汤匙探底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起了火?”
“回皇上的话,娘娘今日在院子里陪大皇子玩耍,宫人按照娘娘吩咐将所需食材备好,娘娘未来得及脱下身上的披风,便进了小厨房为皇上亲手做玉液羹去了。
“为了把握火候,娘娘用一根柴枝翻动灶火,搁下那柴枝时,柴枝上的火星点燃了娘娘的披风。情急之下娘娘担心锅中的玉液羹有损,掀开锅盖时才被那蒸汽烫了手。”
“谁备的食材?”汤匙与汤盅轻轻碰撞,发出一声声轻响。
“回皇上的话,是佩兰,”小路子答完,怕皇上记不起这个人,又补充道:“就是识字的那个。”
顾桓祁想起那日挑选宫人时的场景,是桂落带来的人,中间有个识字,似乎是叫佩兰,不禁凝眉,“现在人在何处?”
小路子道:“回皇上话的,佩兰染了风寒,卢太医才给她看过,得娘娘允准,已经在庑房歇下了。”
顾桓祁眸中浮起一丝犹疑,思忖半晌,声音中带着未消的怒气与不可撼动的威严,“只是意外?”
“回皇上的话,”小源子神色未变,垂着头道:“事发之后奴才已经带人将小厨房里里外外查验了一番,未见异常,确实是意外。”
顾桓祁知道沈清和离宫之时,小路子是唯一一个留在重湘宫里不曾离去的,是个忠心之人,自然信得过。
于是扬了扬手,便让小路子离开了。
顾桓祁这才舀起一勺玉液羹送进口中,仍是熟悉的味道,味道、火候都正正好。着火到现在,这玉液羹仍是温热的,看来沈清和即便自己受了伤,也没忘了嘱咐宫人将这玉液羹温着。
咽下口中汤羹,不禁想起今日仪嫔送去尚宸宫的那碗糖水,一时更是觉得觉得那糖水好笑。
如沈清和这般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子,倒真是难得啊。
顾桓祁心中感叹,又喝下一勺玉液羹,这才想起被自己留在了尚宸殿外的仪嫔,朝小碟子道:“记得赐膳永庆宫之事,除了仪嫔那儿,纪常在有孕在身,让御膳房莫要送去不好克化之物。”
“奴才明白了。”
方才一阵忙碌,这会儿安静下来,顾桓祁当真是觉得饿了,又拿起汤匙,连着喝了两口玉液羹,才渐渐缓过神来。
吐出一口浊气后,呼吸吐纳之间,眸色一黯,看向内寝小几上的香炉,神色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