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京元牵住她的手,俊朗的面容上挂着浅笑,声音哑着强装镇定,一边否认一边去端一旁的热茶过来,“没哭…”
他入仕之后,想着不能事事都让娘子教他,因此要学的东西很多,要认识结交的人也很多,不能像程宥泽言执玉他们那样,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就过来看她。
所以这近两个月来,都是陆青黛去看他。
两人相处的时间也少的可怜。
而今日休沐,他刚到陆府之时,却又听自己的侍卫说起朝中又出了一件大事。
他听闻那事时都微微怔愣,还没了解清楚,进了书房就看见娘子昏睡在桌案上,手中还执着笔,似乎正要修改什么政策。
纤弱的身体还没她旁边堆着的案牍高。
他过去细瞧,手去探,才发觉娘子是发热了,让人叫了罗院判过来,自己又照顾了大半日,陆青黛才悠悠醒来。
只是他听言执玉他们说起过娘子之前的身体,又见到娘子如此,心中忧虑过多,忍不住就让泪水挂了脸。
“没哭你的眼眶怎么红了?”陆青黛被他扶起,半靠在他怀里,还有几分虚弱,但都是积劳而导致的抵抗力下降,整个人除了还略有些咳,精神头还是好的。“是在朝中受了委屈?”
“没有,我没受委屈,娘子不必为我忧心。”顾京元将一旁小炉子上温着的药端来,白玉小勺轻轻搅动,轻哄着她喝下,“罗院判来看过了,娘子这是还需要温养。”
轻吹着药送到陆青黛唇边,陆青黛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就咽下。
只是喝完药,她撑着床沿,微微扭头去看顾京元,嗓音沙哑得像揉皱的绸缎,“郎君,你和他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窗外雨声淅沥,初夏的雨来得急,打得檐下海棠零落成泥。
顾京元原本就不安的心都微微跳动了一下,他放了药碗,拿了一块糖送到陆青黛唇边。
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不过还是很诚实的点了点头,“是有件事……不过娘子怎么会知晓?”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啊,娘子怎么看出来的,他如今也没把事情挂在脸上啊。
“我病倒,你都传罗院判来了,他们岂会不知?”陆青黛抬手轻轻的点在顾京元的眼角,看出他心中的担忧,声音柔和,“想必如今是被什么重要的事情绊住了……”
“只是如今京中安稳,边疆那阿彻也看着,应当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但没事不代表有些人不会找事。”陆青黛眉头清锁,眼睫低垂,看起来有几分倦怠慵懒的样子,她的乌发散落了半身,显得身影越发清冷。
“出了什么事情?”
顾京元不会瞒她,但是这事自己只是听了一耳朵,还不大清楚,便简要的同她说了声。
“今日早朝后,有南境百姓进京状告沈大人两年前去南境丹禾郡颁布赈灾银两的时候贪污受贿……”
“听说数额是三千万两。”
刚说完这一句,陆青黛就控制不住的继续咳嗽起来。
本就身子单薄,咳起来更是吓人,顾京元吓得一边给她抚背,一边又递上热茶。
瞧见她苍白的脸色,顾京元的眼眶又忍不住泛起了水光。
强忍着,他给陆青黛披上一件外衣,“娘子别急……沈大人他定然是被冤枉的……你别着急。”
陆青黛喘匀了气,微微摇头,而后回身把自己埋进顾京元怀里。
“我急的不是这个。”她解释道,顾京元却对此不敢应答。
只是伸手将娘子又抱紧了些,仿佛这样,心里就会更加踏实。
陆青黛知道他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些不信的,毕竟听见沈宴秋的事情就咳嗽的是她,但她如今就是要这样的效果。
他们心里憋着误会就憋着吧,以往她不会让他们因为沈宴秋或其他人有失落的情绪,因为她说过凡事都会坦诚相待。
但爱的太顺利反而让他们怀疑。
情路,总要坎坷。
就如同最后的几点好感值总是要经历一些别样的套路的。
真诚是必然的,套路也是。
所以她没有解释,而是喊来兰茵兰芝,“备马车,去东宫。”
她的决定干脆,不惜拖着病体也要去过问沈宴秋的事情……顾京元眼尾泛起一抹薄红,像是极力忍着泪意,却又藏不住委屈。
他狠狠的咬了咬自己的舌头,蹲下身帮着陆青黛穿鞋,不敢将自己酸涩的占有欲示于人前。
马车一路疾驰,车轮碾过雨后湿漉漉的青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
陆青黛倚在顾京元怀里,指尖微扣住膝上的狐裘,感觉太阳穴突突的跳。
他的动作还真是快。
顾京元抬手给她揉着额角,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道,“娘子,到了。”
东宫里头都是议事的朝臣。
沈晏秋可是太子党最有力的臂膀之一,若是他真因为此事倒台,皇帝势必会再次升起扶程穆环上位的念头。
再者贪污一事,本就可恨。
若是沈宴秋真贪污了,下场绝对是最不好的。
陆青黛踏入殿门时,太子党重臣已分立两侧。
南境来的十几个百姓跪在大殿中央,正声泪俱下的控诉,“草民万万不敢说谎,当年就是这位沈大人来我们丹禾郡赈的灾……”
“可咱们可是一点儿都没有收到银两和粮食啊!”
“肯定就是被他贪污的!听人说那可是整整三千万两银子啊!”
“没有半点落在我们手心啊……”
说着,这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便幽幽的哭了起来。
殿内气氛凝重,程宥泽神色冷肃,听着百姓的状告,眉心微蹙。
他已经派人核查了这些人的身份和路引,确实都是土生土长的丹禾郡人氏。
他还没开口问,抬眼就看见顾京元扶着陆青黛进来。
清清一身墨绿色丝绒衣裙,病容未消,素白着一张脸,眉如远山,不画而黛。
额间的银饰轻微摇晃,行走步伐不疾不徐,裙摆微荡扫过地砖,腰间丝绦随步伐轻晃,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
程宥泽眉头一皱就要上前,却被她抬手止住。
沈宴秋同样站在殿中央,心里思忖解决办法之时,就看见陆青黛缓缓踏步而来。
谢渺然站在柱影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
林寂的目光如常,并未有什么异样的举动,只是眼神在沈宴秋与她之间来回扫视,多少有几分暗色。
言执玉顺着陆青黛的目光看了眼百姓,心中大概就洞悉了她的想法。
“殿下。”陆青黛微微颔首,对上程宥泽的目光,墨绿色丝绒的衣料衬得她越发清冷消瘦,程宥泽想把人拉到自己位置上来坐。
只是如今毕竟有外人又有百姓的,不能坏了清清的名声。
“病中听闻此事,心有几分疑虑,顾特此前来。”
“青黛大人真是醉心民事……连病体都不顾了……”这话一出,程宥泽的面色都不好了,只是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冷着脸说出这句话后,而后眼神示意身边的吉和去拿手炉来。
其余大臣的目光都落在陆青黛的背影上,只觉她哪怕不穿官服,单看这气质,也暗藏着铮铮骨相。
也怪不得一女倾城,竟能引得满京城折腰。
他们家中的小辈就没有一个不把她视为榜样的!就算没有,提起她,也都是赞不绝口,溢美之词层出不穷。
他们也想看看陆二娘子对于沈宴秋沈大人私吞赈灾银一事的态度。
陆青黛没有回程宥泽的话,只是转头看向殿中的几个百姓。
他们目光低垂看着地砖,哭的真情意切,不知是在哭当年的无路可走,还是如今的投告无门。
“丹禾郡是南境最为偏僻的地方,崇山峻岭,百姓素来贫瘠,从南境至京城,不知你们沿途告了几个官衙府邸?”她蹲下身,轻声问道。
她看里头最小的一个男童不过也才十岁的样子,此时哭的稀里哗啦,脸上的肉都凹陷进去,四肢瘦小,发色枯黄,递过去一方素帕。
男童哭着摇头,开口却是,“求贵人姐姐救我们丹禾郡百姓……救救我们!”
丹禾郡说是郡,其实占地面积并不大,里头只有两个县。
一个叫怀南县,一个叫杞南县。
一般统称的南境是指临江郡,淮林郡,丹禾郡还有云郡四个郡。
其中最富庶的就是临江郡。
而主要的军队都驻扎在云郡。
丹禾郡因为地势常常被忽略遗忘。
实在是太野了。
“我也不晓得告了几次……只记得阿奶先是带着我们去了县衙…而后又去郡守府……”
“但是我们都被赶出来了……”
男童说到伤心处,指着自己父亲的腿,因为急切,话都带了几分乡音,“我阿爹的腿都被他们打折了……”
“小瑶,过来。”陆青黛看见容深背后跟着的慕仙瑶,招了招手让人过来,然后轻车熟路的从她兜里掏出几块糖糕来。
慕仙瑶:“……”
一个动作就暴露了人设。
她拿了两块,率先掰了一小块自己吃了,然后再递给这男童,“姐姐会救你们的,你不要担心,先吃两口垫垫肚子。”
男童不敢接,陆青黛就径直把糖糕塞了过去。
小男童手里拿了糖糕哭的更凶了。
陆青黛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见这群人应当是一家子,中心位应当是这一家的阿奶。
十几个人都黑黢黢的,汉子们面如菜色,裸露在外的手虽瘦,但看着有力。
应当是经年累月的在做苦力活。
而妇孺们的面色更加不好,个个面上都带着苦相。
“丹禾郡的郡守是叫做邹康吧?”
她看向中间的老妇,她面上的皱纹深深爬满了额头,看着就尽显疲态。
“贵人所言极是……就是那个邹康……我大儿子的腿就是被他手底下的人打砸的……”
“本来都打算咽了这苦果,但我们丹禾郡的粮税又添了两成……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听见隔壁云郡的人说他们郡内当年发了赈灾银,官府还派人专门修了房屋田舍……”
“而我们什么都没有……这才带着一大家子一边行乞一边做工想着为乡亲们讨个公道……”
老妇此言一出,陆青黛心里就已经大概猜到了当年的真相。
她点点头,而后起身扫视了一眼在场众人,浅淡开口,却掷地有声。
“此事,并非沈大人所为,料想是有人蓄意陷害。”
底下百姓们登时就瞪大了眼,抬眸看向面前这个带着病色却依旧夺目的娘子。
他们似乎是担心她会翻脸不认人将他们处理掉,急忙要磕起头来。
“大人!大人!草民们句句属实,并没有蓄意陷害啊!求大人明鉴!”
陆青黛回身看他们一眼,嗓音轻柔中含着一点儿哑,“这些百姓说的都是真的,料想当年丹禾郡的赈灾确实有问题。”
“只是,此事与沈大人无关。”
此言落,在场众人的反应都值得细细品味。
百姓们的眼睛里都不约而同的出现了亮光,看着陆青黛的背影,虔诚又感激。
言执玉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唇角淡淡的笑渐渐褪去,目光落在陆青黛的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心疼和酸涩交织。
林寂晃了下神,冷峻的神色让人瞧着就望而却步。
谢渺然漫不经心的看过去,在注视到沈宴秋的那一刻化为刀光剑影,像是暗中的咆哮。
程宥泽微抬了抬下巴,捏着座椅扶手的指节攥的发白。
顾京元纵然曾经听过陆青黛说同沈宴秋已经没有可能了,现在看着娘子这般直白不掺杂半分犹疑的肯定他,还是忍不住鼻尖发酸。
陆归寺看着五个过了明路的‘未来女婿’脸色不好,又看见自家女儿素着张小脸站在沈宴秋身侧,他心慌的不行。
了了不是说要身边人对她的喜爱程度越高,她说身体就会越好吗?
现在怎么为了一个沈宴秋这般出头?
一换五不值当啊!!
沈宴秋看着站在自己斜上方的陆青黛,又听见她口中的话,向来从容的情绪此刻却难得失神。
墨绿色丝绒的衣袖无意擦过他的手背,他的丹凤眼才从恍然一下转为情绪的阀口,所有积压的想念明明如山重,此刻却一眼就能看的真切。
他问出了在场人都迫切的,急切的想要知道的那个问题。
“你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