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元年二月初十,长安的风仍带着碎冰碴子。
太极殿檐角的冰棱足有寸许长,每隔片刻便有一截坠下,在丹陛青砖上砸出星点水痕,旋即又冻成细薄的冰晶。
李治扶着龙椅扶手坐下,袖口拂过案头《贞观政要》,书页自动翻开至 “封建亲贤” 篇,父亲李世民朱笔批注的 “藩屏固本,当慎于始” 八字悬在眼前,墨色浓得像是要渗进纸里。
“宣诸王入殿 ”
鸿胪寺卿的唱和声撞在盘龙柱上,惊飞了檐下避寒的麻雀。
三个孩童在宦官引导下依次跨过门槛:
长子李孝穿着新制的绯色公服,腰间羊脂玉佩系着刘氏连夜赶绣的平安符,针脚细密得能看见线头处未剪净的丝线;
次子李上金攥着袖口往后缩,六岁的孩子被宽大的襕袍拖得趿拉着脚,却偏要仰起头去看殿顶的蟠龙藻井,乌亮的眼睛映着鎏金纹路一眨不眨;
最小的李素节刚满三岁,被乳母抱在怀中,藕节似的小手指还含在嘴里,涎水顺着下巴滴在织金襁褓上,正盯着殿外掠过的灰雀出神。
李治的目光在三个孩子身上依次扫过。
李孝生母刘氏原是东宫洒扫宫人,因性情木讷从未争宠,此刻正躲在后宫末位,攥着帕子朝儿子偷偷挥手;
李上金的生母杨氏本是掖庭织工,因一次错拿了他的朝服被留在寝殿,此刻远远望着孩子,眼眶红得像是要滴血;
唯有萧淑妃萧氏,穿一身茜色罗裙立在众妃之首,鸦青色的鬓角斜插着九子金步摇,目光灼灼地凝在素节身上,仿佛要将那孩子嵌进眼里。
“李孝,封许王,食邑三千户。”
李治将刻着 “敦本尚仁” 的金册递给礼部侍郎,册文边缘还带着工匠刻刀的温热。
八岁的李孝接过金册,学着大人的模样躬身行礼,腰间玉佩却 “当啷” 撞上金册,清脆的响声让殿内侍从们纷纷低首,他自己却吓得一抖,抬头望向高座上的父亲。
李治忽然想起自己被封晋王时,父亲也是这样将金册交到他手里,只不过那时他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糖糕,父亲笑着用指节敲他额头,说 “藩王当知百姓疾苦”。
轮到李上金时,乳母刚放下孩子,那小小的身影就被襕袍下摆绊住,“扑通” 摔在地上。
殿内响起压抑的笑声,李上金仰起脸,睫毛上已经凝了水光。
李治下意识伸手,却见王皇后已从后宫队列中走出,曳撒上的翟鸟纹扫过地面,她轻轻扶起孩子,用袖口擦去他眼角的泪,声音温和却带着威仪:
“杞王殿下天资聪慧,异日必能担起藩屏之责。”
这话既是说给孩子,也是说给满朝文武 太原王氏的皇后,终究不会让皇家体面落地。
萧淑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当礼部官员宣 “李素节封雍王” 时,她不由自主向前半步,却被执礼官不着痕迹地挡住。
李治将金册放在素节怀里,那孩子却突然抓住他的衣袖,奶声奶气地喊:
“阿耶抱!”
殿内响起一片轻笑,李治不由得弯起嘴角,伸手将孩子抱进怀里。
素节立刻将小脑袋搁在他肩头,柔软的胎发蹭过他的下巴,惹得萧淑妃眼底浮起笑意,却在触及王皇后平静的面容时,又迅速敛去。
册封礼毕,宫人引着诸王退下。
李治命
“留皇后与淑妃”,
殿内侍从鱼贯而出,厚重的殿门 “吱呀” 合拢,将最后一丝天光挡在外面。
萧淑妃抱着素节上前,指尖抚过孩子腰间新赐的玉带銙:
“素节顽劣,多亏陛下厚爱。”
她身上的龙脑香混着孩子身上的乳香,在殿内氤氲成一片暧昧的雾气。
李治望着她泛着珠光的脸颊,忽然想起近日宫人禀报,说她给每位尚宫局女官都送了南海明珠,连最低等的洒扫宫女也得了胭脂水粉。
“皇后如何看待此次封王?”
李治转向王皇后。
她垂眸盯着青砖缝里的残冰,良久才开口:
“诸王年幼,须得选端方正直之士为傅。”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素节腰间的玉带,“
尤其是封地赋税、刑狱之事,不可假手于人。”
这话正说中李治心事,他微微颔首,却听她又道:
“淑妃对雍王管教甚严,每日亲自督导《孝经》课业,陛下尽可放心。”
萧淑妃愣了一下,随即福身道:
“皇后谬赞,妾身不过是为人母的本分。倒是皇后娘娘,连诸王启蒙典籍都亲自过问,真真是母仪天下。”
两人的目光在素节头顶交汇,像是两把钝刀轻轻相抵,面上却都含着笑。
李治看着这场景,忽然想起父亲与长孙皇后共治后宫的景象,那时母亲会亲自给诸位皇子缝制书袋,父亲批阅奏折时,她便在一旁研磨,可如今…… 他暗自叹了口气,挥手让她们退下。
是夜,政事堂烛火通明。
张行成捧着藩王就封细则进来时,李治正在批注河东赈灾奏疏,朱笔在 “人相食” 三字上洇开一团暗红,像极了白天素节襁褓上的金线。
“许王封地郓州,近年水患频发。”
张行成指着舆图上的水渍,“需选派干吏为长史,兼管漕运与仓储。”
李治提起笔,在李孝名下重重写下:“选贤任能,毋使百姓流离。”
想起白天王皇后扶起李上金的模样,他忽然问:
“皇后今日在殿上,倒像是个能担事的。”
张行成捋着胡须笑道:
“皇后出自太原王氏,自小习得为后之道。”
李治却摇头:
“她是知道,此刻若不出面,王家的面子便没了。”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倒是萧淑妃……”
想起她看素节时近乎偏执的眼神,他不由得皱眉,
“她近来在后宫走动太勤,恐有结党之嫌。”
张行成放下奏疏,正色道:
“陛下明鉴,昔年长孙皇后能摄六宫,正因不私外戚。淑妃此举,确需警惕。”
与此同时,椒房殿内烛影摇红。
王皇后坐在妆台前,指尖抚过《女戒》卷首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 八字,墨迹已被她摸得有些模糊。
侍女捧着三个锦盒进来:
“皇后殿下,按您吩咐,每个盒子里都放了《贞观政要》抄本和岭南进贡的象牙算盘。”
她点点头,目光落在盒面上的描金牡丹纹上,忽然想起白天李治抱素节时,那孩子咯咯的笑声。
她下意识摸向小腹,锦缎下依旧平平,没有半分动静,王巧颜瞬间变身桌面清理大师:
“萧彤言这个贱人!真是气死我了!本宫一定找个人来对付贱人!”
王巧颜殊不知正是她这样子的想法,将会给她带来不可逆的灾难性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