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黄道吉日。
天还没亮,整个京城就已苏醒。御道两侧禁军林立,甲胄鲜明,旌旗招展。
从承天门到乾元殿,一路铺着崭新的红毡——国丧未满,本不该用红,但新帝登基,终究是要有些喜庆颜色的。
百姓挤在御道两旁的警戒线外,翘首以盼。
茶楼酒肆的二楼窗口早已被富商权贵包下,一个个伸长了脖子。
辰时正,钟鼓齐鸣。
唐玉宣乘着三十六人抬的御辇,自东宫出发。她今日穿的不是龙袍——礼部、宗正寺和一群老臣吵了半个月,也没吵出女子该穿什么制式的帝王礼服,最后折中,用了改良的衮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只是去掉了些过于男性化的饰物,添了几分庄重典雅。
御辇行得极慢,两侧羽林卫持戟护卫,仪仗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李长风站在乾元殿外的百官队列里,远远看着御辇缓缓行来。阳光正好,照在那身华服上,金光流转。
唐玉宣端坐辇中,头戴十二旒冠冕,珠帘垂落,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个清晰的下颌线条。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海外孤岛上,那个狼狈却倔强的姑娘。不过两年光景,竟已走到这一步。
御辇在丹陛下停住。
唐玉宣起身,下辇,一步步踏上铺着红毡的台阶。脚步很稳,一步一阶,不急不缓。两侧文武百官垂首肃立,唯有衣袍在风中微微拂动。
她走到殿前,转身,面向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
司礼太监展开明黄诏书,尖细的声音在寂静中传得很远:“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女玉宣,德才兼备,仁孝睿智……今遵遗诏,承继大统,改元‘昭德’……”
诏书很长,文绉绉的套话。唐玉宣安静地听着,目光掠过下方众人,最后在李长风身上停了停。
他站在武官队列前排,一身国公朝服,嘴角噙着那抹惯常的笑,见她看过来,还偷偷眨了下眼。
唐玉宣差点破功,忙移开视线。
“……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司礼太监躬身退下。
唐玉宣深吸一口气,转身,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乾元殿。
殿内比外面更安静。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高的穹顶,阳光从雕花长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金砖上投下道道光柱。
正前方,那方紫檀木雕龙宝座静静立在高台上,俯瞰着整个殿堂。
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落在金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终于走到宝座前。她转身,坐下。
龙椅很硬,也很凉。椅背上的雕龙硌着后背,不太舒服。
但她坐得很直,双手放在扶手上,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中跪倒的群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震得殿梁都在微微发颤。
唐玉宣看着跪了满殿的人,忽然有些恍惚。
真的……坐在这里了。
那个曾经只能在梅馨苑里读书习武、看着兄长们争权夺利的公主,如今成了这大殿的主人。
“众卿平身。”她开口,声音清晰平稳,在大殿中回荡。
百官起身,分列两侧。
登基大典的仪式一项项进行——祭天、告庙、受玺、颁诏……繁琐而庄重。唐玉宣全程神色端凝,举止合度,没有半分差错。
李长风站在队列里,看着她从容应对的模样,嘴角笑意深了些。
这小丫头,到底是长大了。
礼成时,已是午后。
唐玉宣颁下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大赦天下。非十恶不赦者,皆可减刑;赋税减免三成,以恤民生。
殿中一片“陛下仁德”的称颂声。
她微微颔首,待声音稍歇,才继续道:“朕初登大宝,诸事待兴。朝廷用人,首重贤能。今特旨擢升——”
她顿了顿,目光落向李长风:“护国公李长风,于国有大功,平叛安邦,智勇兼备。特晋封为一品大国师,加封护国大将军,总领天下兵马,督理军政要务。”
话音落,殿中静了一瞬。
旋即,左相施元恒率先出列:“陛下圣明!护国公功勋卓着,实堪此任!”
“臣附议!”
“臣等附议!”
附议声此起彼伏。李长风这两年攒下的威望,加上唐玉宣如今说一不二的权势,让这道任命几乎毫无阻力。
李长风本人却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他看向御座上的唐玉宣,她端坐龙椅,珠帘后的目光平静地回视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丫头……是要硬扛先帝的遗诏?
他正想着,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老奴有异议。”
所有人循声望去。
赵忠贤从御座侧后方走出来,手中捧着一个明黄卷轴。他今日仍穿着总管太监的服色,腰背佝偻,但神情肃穆。
唐玉宣眉头微蹙:“赵公公何事?”
赵忠贤跪倒在地,双手将卷轴高举过顶,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回荡:
“老奴奉先皇帝遗命,在此宣读密旨。”
殿内霎时死寂。
唐玉宣放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赵忠贤展开卷轴,一字一句,念得缓慢而清晰:
“朕知大限将至,特留此诏。皇太女玉宣继位后,护国公李长风虽有大功,然其身世特殊,于国本有碍。
故命:李长风不得于朝中担任任何官职,亦不得久居京城。新帝登基三月内,其须离京,永不回返。若违此令,视同叛国。钦此。”
念罢,赵忠贤伏地叩首:“此乃先皇帝亲笔所书,加盖玉玺,请陛下过目。”
太监将密旨捧上御座。
唐玉宣看着那卷明黄绸布,没有接。她脸色微微发白,但坐姿依旧笔直。
她不用看,知道那必然是真的。
现在,她的心里有多苦,只有自己知道。
若不按圣旨办,便是违背先皇遗命,不仅是抗旨,更是不孝。
登基之时,就做出不孝之事,以后还如何为天下之表率?
可……让她接受,她一样做不到。
殿中鸦雀无声。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上,又悄悄瞥向站在殿中的李长风。
李长风也在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