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刚过,京城的味儿就全变了。
若是往年,这日子口大街上就该有些萧索——有钱的人家忙着清点账目、预备年礼,寻常百姓也紧着兜里那几个铜板,算计着割几斤肉、扯几尺布。可今年不一样。
打从秋里那场惊天动地的变局落定,太子倒了,二皇子跑了,郑家钱家那些个往日里横着走的豪门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这京城的天好像忽然就透亮了起来。压在头顶上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随着菜市口那一场场杀伐,竟被寒风吹散了大半。
战乱后的第一个年,百姓过得格外上心。
大清早,朱雀大街两旁的铺子就卸了门板。卖香烛纸马的、写春联福字的、扎灯笼剪窗花的,铺面挨着铺面,红彤彤金灿灿一片,晃得人眼晕。小贩的吆喝声比往常高了八度,带着股劫后余生的敞亮劲儿。
“福字——福字咯!斗大的金字,贴门上保平安!”
“年画!新到的门神!秦叔宝尉迟恭——镇宅驱邪,百无禁忌!”
几个半大孩子追着一只滚地的铁环从街这头跑到那头,棉袄袖子蹭得油亮,脸蛋冻得通红,笑声脆生生的。卖糖葫芦的老头扛着草靶子,上头插满晶莹透亮的山楂果子,糖壳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偶尔有达官贵人家的马车经过,车夫也慢悠悠的,不再像往年那般急着鸣锣开道、呵斥行人避让。帘子偶尔掀开一角,露出里头妇人小姐的半张脸,好奇地瞧着外头这比往年更热闹三分的街景。
护城河早就结了冰,厚厚的,泛着青白色。有胆大的半大小子在冰面上抽陀螺,鞭子甩得啪啪响,陀螺转成一片虚影。岸边的柳树枝条光秃秃的,却不知被谁系上了几条红布条,在风里飘着,像个笨拙的祈福仪式。
宫里也透着不同往年的忙碌。太监宫女们脚步匆匆,手里捧着各色锦盒、绸缎、器皿,往来于各宫之间。廊檐下一溜新挂的八角宫灯,描金绘彩,还没到点灯的时辰,静静悬着,已透出股喜庆。
只是这喜庆底下,总有些别的什么东西,沉甸甸的,流淌在雕梁画栋的缝隙里。
除夕这日,天阴着,到了晌午竟飘起了细雪。雪片子不大,疏疏落落的,沾地即化,只在瓦楞和枯草尖上积起一层薄薄的白。
东宫,崇文殿后的暖阁里,却暖得有些燥人。
鎏金兽首铜炉里银炭烧得正旺,偶尔爆起一点火星,噼啪轻响。窗户关得严实,将外头那点风雪声和隐约传来的、不知哪处宫苑排练除夕夜宴鼓乐的动静,都隔在了外面。
唐玉宣独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是今日宴上穿的那身杏黄储君常服,金冠已经取下,搁在旁边的小几上。一头青丝只用根素玉簪子松松绾着,几缕碎发散在颊边。
她没动案几上那盏已经凉透的参茶,只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
窗外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一片精心打理过的庭院,此刻覆着薄雪,假山、石径、光秃秃的花树,都蒙在一层灰白的朦胧里。再远处,是东宫高耸的朱红宫墙,墙头覆雪,沉默地将这一方天地与外面的世界截然分开。
宴是傍晚时分在养心殿用的。父皇今日精神尚可,脸上也见了些笑意。太子……不,是废太子唐玉靖自然不在席上。二皇子唐玉澜依旧杳无音信。席间只有她,以及几位年幼、尚未开府的弟弟妹妹。
菜是御膳房精心准备的,一道道摆上来,琳琅满目。父皇还特意让人烫了壶金华酒,给她也斟了小半杯,说是“除夕守岁,浅酌无妨”。席间也说些闲话,问问弟弟妹妹的功课,说说宫外年节的景象。
气氛算得上和乐。
可唐玉宣总觉得,那笑声底下,父皇眼底深处,有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物是人非的苍凉。而她自己也像隔着一层琉璃在看这场家宴,看得分明,却触不到里头的温热。
宴散得早。父皇乏了,被内侍搀扶着回寝宫歇息。弟弟妹妹们也各自被嬷嬷领了回去。她独自回到这东宫,这属于“皇太女”的、空前煊赫也空前孤寂的宫殿。
暖阁里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能听见烛火偶尔的哔剥,能听见更远处,隐隐约约、却实实在在存在的——整座京城的喧嚣。
那是市井街巷里,一家家团聚的欢笑,是爆竹试燃的噼啪,是孩童守岁不肯睡的嬉闹,是热腾腾的饺子出锅时满屋的白气与香味。
那些声音隔着重重宫墙传进来,被削弱了,模糊了,却愈发显得真切,真切得让人心头某处微微发涩。
她忽然想起去年除夕。那时她还只是“玉宣公主”,住在梅馨苑。虽也不比寻常百姓家热闹,但至少……至少母妃还在。至少她还能在宴后,溜到梅蕊房里,两人挤在一处,偷喝一小壶甜米酒,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守岁到眼皮打架。
如今呢?
梅蕊还在身边,可终究是主仆。兰馨、曲妙音……都是得力臂助,可有些话,有些情绪,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无所顾忌地倾吐。
她是储君了。是未来的皇帝。
这个念头在心底滚过,没有带来丝毫志得意满,反而像这冬日里一块沉甸甸的冰,压在胸口。
高处不胜寒。
这话她从前只在书上读过,如今才真正尝到滋味。权力的滋味,不全是生杀予夺、言出法随的快意,更多的是步步为营的算计,是孤身行走于悬崖边的战栗,是连除夕夜一份寻常团聚暖意都成了奢侈的……清冷。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李长风那家伙,想起他那座总嫌不够大、塞满了各色女子的护国公府。
此刻那里头,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定是闹翻了天吧。吕清月或许板着脸指挥下人布置,嘴角却藏着笑;南宫秋月温温柔柔地准备糕点;冷寒月大概会被林兮若拖着贴窗花,一脸不情愿却又拗不过;曲妙音若在,定是和李长风斗嘴,被他三言两语逗得面红耳赤……
还有那个新来的碧凤,听说在院子里伺候花草很是用心。
她们似乎……很快乐。
不是因为她唐玉宣给了她们庇护,也不是因为她们跟着李长风得了多少荣华富贵。就是一种很简单的、属于“家”的、闹哄哄的快乐。
而这份快乐,于她,却隔着宫墙,隔着身份,隔着肩上这副名为“江山”的重担,遥不可及。
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悄然掠过心头。随即又被更强的理智压了下去。
羡慕什么?那是她选的路。从决定争那个位置开始,从默许李长风一步步将太子和二皇子扳倒开始,她就该知道,有些东西,必须舍弃。
只是……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夜,在这空阔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宫殿里,这份“知道”,显得格外冰冷罢了。
窗外的雪似乎密了些,扑簌簌地打在窗棂上。风也起了,穿过庭院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遥远的叹息。
一阵寒意不知从何处钻进来,贴着地面蔓延,悄无声息地浸透了她的绣鞋,爬上小腿。
唐玉宣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手臂上起了一层细栗。
她下意识地蹙眉,头也没回,带着点疲惫后的慵懒和惯常的命令口吻:“梅蕊,去把那件白貂绒的披风拿来。”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很轻,踩着厚实的地毯,几乎无声。
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柔软的貂绒披风,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肩上。绒毛拂过脖颈,带来妥帖的暖意。
唐玉宣伸手拢了拢披风领子,指尖触及那光滑水润的毛皮,顺口道:“炭火是不是弱了?让人再添些……”
话没说完。
她的手指顿住了。
这披风的触感……不对。梅蕊常备的那件白貂绒,似乎没这般厚重,绒毛也没这般……顺滑得过分。
而且,这披风上,隐隐约约,带着一股极淡的、绝不属于梅蕊的气息。
清冽的,像雪后松枝,又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阳光晒过后的干净味道。
还有……身后那人的存在感。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梅蕊。
唐玉宣背脊几不可察地一僵,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暖阁内烛光摇晃,在她转过身的瞬间,将身后那人的身影清晰地投映在她骤然缩紧的瞳孔里。
不是梅蕊。
李长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离得极近,此刻正微微弯着腰,保持着为她披上披风的姿势。
见她转头,他直起身,脸上挂着那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带着点惫懒和戏谑的笑。
“殿下这东宫的地龙,烧得可不如臣府上暖和啊。”他开口,声音不高,在这过分寂静的暖阁里却清晰无比,“您这千金之躯,要是冻着了怎么办?”
唐玉宣瞪着他,一时间竟忘了反应。脑子里嗡嗡的,无数个念头飞闪而过——他怎么进来的?
是了!现在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他是本宫心腹?又有谁敢拦着他?
“你……”她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在你的护国公府好好呆着享乐,跑这儿来干什么?”
李长风像是没看见她眼中的惊愕和那一闪而过的慌乱,自顾自地打量了一下暖阁,目光扫过冷透的参茶,扫过孤零零的金冠,最后又落回她脸上。
“啧,”他摇了摇头,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怜惜,“就是料你一个人孤独清冷,过来陪你说会儿话。殿下该不会那么绝情,要赶我走吧?”
唐玉宣怔了一下,突然小嘴一撇,急忙背过身去避开他,眼泪一下子没忍住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