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师姐的婚礼请柬躺在办公桌的玻璃垫下,烫金的字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结构图纸,钢笔在指间转了三圈,还是没忍住掀开玻璃垫,把请柬抽出来。
红绸封面摸着很滑,像雅溪去年生日时我送她的那条连衣裙料子。请柬里夹着张照片,苏曼穿着婚纱站在教堂门口,旁边的男人西装革履,眉眼温和。我想起项目庆功宴那晚,她靠在我肩膀上的温度,喉结忍不住动了动。
看啥呢?雅溪端着个搪瓷碗走进来,碗沿飘着葱花的香气,刚炖的排骨汤,你趁热喝。她把碗往我面前推,目光扫过请柬时顿了顿,没说话。
出租屋的阳台正对着菜市场,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从纱窗钻进来。我拿起勺子舀了口汤,排骨炖得很烂,是雅溪的手艺。下周六,我没抬头,苏曼师姐结婚,在城郊的玫瑰庄园。
她蹲下去给儿子的学步车装轮子,声音听不出情绪,那得去道贺啊。螺丝拧得太急,一声滑了丝,她啧了声,从抽屉里翻出螺丝刀重新拧。
儿子在地毯上爬,小手抓住我的裤腿往起拽,嘴里咿咿呀呀地喊。雅溪把他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口:小默乖,爸爸要去喝喜酒,妈妈给你买新衣服好不好?
我看着她的侧脸,产后留下的淡斑还没完全消,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这两年她瘦了不少,以前捏着有肉的脸颊,现在能摸到清晰的下颌线。我跟设计院请了假,我放下汤碗,那天下午不用加班,我们一起去。
她装轮子的手停了停,忽然笑了:我去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我把儿子接过来,他的小手立刻抓住我的手指,力气大得很,你是我媳妇,孩子他妈。
雅溪低头继续拧螺丝,肩膀轻轻晃了晃。我知道她还在想庆功宴那晚的事,虽然后来我跟她解释了半宿,她抱着我脖子说我信你,但有些东西像墙上的钉眼,补得再好也能看出痕迹。
去玫瑰庄园那天,雅溪特意早起烫了衣服。她从衣柜深处翻出条湖蓝色的连衣裙,是我去年发年终奖时买的,她一直舍不得穿。会不会太素了?她对着镜子转了圈,裙摆扫过地板,扬起点灰尘。
好看。我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指尖碰到她的耳垂,还是像高中时那样烫,比婚纱好看。
她拍了下我的胳膊,眼里却笑出了光:没正经。
玫瑰庄园在半山腰,车子沿着盘山公路往上开,两边的月季爬满了护栏。雅溪抱着儿子,指着窗外的花说:你看那朵粉的,像不像平安村老井边的野蔷薇?
我嗯了声,心里却有点发紧。来之前我查过,玫瑰庄园的消费标准不低,苏曼选在这里,大概是想给彼此一个体面的收尾。
宴会厅在玻璃花房里,阳光透过穹顶洒下来,落在铺着白桌布的长桌上。苏曼穿着香槟色的敬酒服,正跟宾客打招呼,看见我们时明显愣了下,随即笑着走过来:陈默,你可算来了。她的目光落在雅溪身上,笑意更深了些,这位就是嫂子吧?真漂亮。
苏师姐,恭喜你。雅溪伸出手,手指因为常年做家务,指腹带着薄茧,常听陈默提起你,说你在项目上帮了他不少。
苏曼握着她的手晃了晃,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点释然:陈默很优秀,是我以前没福气。她弯腰逗了逗儿子,小家伙长得真精神,像你。
我把红包递过去,红包是雅溪昨天剪的红纸包的,边角还贴着她绣的小喜字。一点心意,我说,祝你新婚快乐。
苏曼接过去时笑出了声:还是你懂我,就讨厌那些印好的红包,这个多特别。她转身招呼我们入座,路过甜品台时,给儿子拿了块小熊形状的蛋糕。
宴席开始后,新郎过来敬酒,是个谈吐温和的建筑设计师,跟苏曼站在一起很般配。他举起酒杯跟我碰了下:常听曼曼说起你,说你在结构力学上很有天赋。
您过奖了。我抿了口酒,白酒辣得喉咙发紧。
雅溪给儿子喂蛋糕,小家伙吃得满脸都是奶油,她拿出湿巾一点点擦,动作温柔得很。席间有人问起我们的事,她笑着说:我跟陈默是一个村的,从高中就认识了。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看着她从容的样子,忽然想起刚结婚那会儿,她跟我去参加设计院的年会,被几个同事起哄问怎么看上陈默这穷小子,她当时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
宴席过半,苏曼过来跟我们道别,手里拿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这是给小家伙的礼物,进口的积木,锻炼动手能力的。她顿了顿,看着我说,陈默,以前的事,对不起。
都过去了。我接过盒子,祝你幸福。
雅溪抱着儿子站起来,跟苏曼挥了挥手:苏师姐,有空带姐夫回平安村玩,我们请你吃红薯干。
下山的路上,儿子在安全座椅里睡着了,嘴角还沾着奶油。雅溪把车窗降下条缝,山风带着草木的气息灌进来,吹得她额前的碎发飘起来。
其实我以前挺怕她的。她忽然开口,眼睛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她那么能干,家境又好,跟你站在一起,别人都说般配。
我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手还带着点凉:在我心里,没人比你更般配。
她转过头,夕阳的光落在她眼睛里,亮得像落了星子:我知道。她反手握紧我,从你在我宿舍楼下站了三晚那天起,我就知道了。
车子驶过跨江大桥时,江风吹得桥身微微发颤。我看着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忽然觉得那些曾经压得我喘不过气的东西——牛满仓的冷眼、同事的议论、苏曼的示好,都像车窗外的风景,慢慢往后退去。
雅溪从包里掏出面小镜子,对着镜子擦掉嘴角的口红:回去给小默做西红柿鸡蛋面吧,他下午没好好吃饭。
我打了把方向盘,车子拐进通往小区的路。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我们的脚步声亮起来,一层又一层。雅溪抱着儿子,我提着苏曼给的礼物盒,她的发梢偶尔扫过我的胳膊,像高中时在平安村的小路上,她走在我旁边,马尾辫不经意间蹭到我的校服袖子。
打开家门,儿子醒了,伸着胳膊要我抱。雅溪放下他,转身去厨房烧水,系围裙的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千百遍。我靠在门框上看她,突然想起那张被我压在玻璃垫下的请柬。
也许有些相遇注定是为了告别,就像苏曼,她照亮过我在省城挣扎的那段路,却终究不是陪我回家的人。而雅溪,她从平安村的夏日蝉鸣里走来,穿过出租屋的油烟,越过所有的阶层鸿沟,站在我身边,把日子过成了一碗热汤的温度。
发什么呆呢?雅溪在厨房喊我,帮我把西红柿洗了。
我走过去,她正弯腰从橱柜里拿面条,阳光从厨房的小窗照进来,在她身上镀了层金边。我从后面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
陈默,她手里的面条晃了晃,水开了。
雅溪,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跟着我住过漏雨的出租屋,对不起让你在菜市场为了一毛钱跟人讨价还价,对不起让你因为我受过委屈。
她转过身,在我脸上亲了下,像高考前夜那个仓促又滚烫的吻。傻瓜,她笑出了酒窝,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锅里的水冒泡,儿子在客厅咿咿呀呀地叫,窗外的霓虹灯亮了,映着这个不大却温暖的家。我忽然明白,最好的爱情从来不是门当户对的匹配,而是穿过风雨,依然能握紧彼此的手,在烟火气里把日子过成甜的。
就像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