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长瑜逼迫乐湛时,州议曹从事史(省政|策研|究室主|任)陶睿正在“拜访”庾易。
“先生如果执意不肯,那庾二公子恐怕就......”
庾易淡然道:
“没事,我还有个儿子。”
陶睿愕然,随即脸色一沉:“那——”
“这样,你把这个也带走。”
庾易叫道:“子贞!你进来!”
庾黔娄进门行礼:“父亲。”
“一会儿你跟他走。”
“是。”
庾黔娄恭敬应完,便向陶睿一拱手:
“麻烦陶从事了。”
陶睿呆住。
什么情况??????
“他俩如果不够,那我也跟你一起走——”
“不不,先生您误会了——”
“嫌麻烦?要不这样,你直接派兵进来杀,或者你自己动手也行,一剑一个,反正我家人少。放心,我不让他们反抗。来人,取剑来——”
“先生您这是说到哪里去了!!!”
陶睿都要哭了!
这么大的事他哪敢做主,别说开杀戒,就是带走庾易他也不敢啊!
庾易和那些荆州高官们不一样,庾易不事王侯,不入仕宦,抱膝吟月,隐逸已久,连续几次拒绝朝廷征召,清誉远播,名重当时。历朝对于这种人物,都是礼敬有加,旌其名节,彰己德政,即便是天子,也很少有为难隐士的。不是为难不了,而是这么做有害无利,得不偿失。
巴东王即便公开造反,对庾易用强都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更何况庾易还有一个身份,是荆州士族领袖!双重buff叠加,让他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不对付吧,不能放心。这么个人物如果振臂一呼,带领士族发难怎么办?他可是和天子有通信的。
对付吧,弄得人心离德尚在其次,若是激起士族反弹甚至变乱,那就是祸事了。
所以巴东王一面封锁庾宅,一面又照常礼敬,不仅秋毫不犯,连饮食日用,也一应供给。只希望请得庾易出山,借以聚拢士族,辅佐大业。此次陶睿代表巴东王而来,是费劲口舌,许以重利,却还是不能说动庾易,这才用庾于陵相威胁,岂料庾易不仅不受胁迫,还摆出一副任杀任剐的模样.......
陶睿抹汗道:
“荆州大局已定,先生您这又是何必呢?”
庾易指尖捻着茶盏边缘,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阴晴:
“大局已定?未必吧。你说的是荆州城,不是荆州。”
陶睿声音硬了几分:
“一州即如一城。王爷出剑,荆州谁敢相抗?”
庾易一笑:
“临高台以轩。下有清水清且寒,江有香草目以兰。”
陶睿:???
他不知道这句诗的出处,也不明庾易何意,正要询问时手下急匆匆赶来,附耳急报,陶睿刚听了两句,便大惊而起!
......
“什么长史令?荆州哪来的长史!”
孔长瑜顾不上打乐小胖,撇下众人,匆匆离去,边走边问报信者。报信者口干舌燥,急慌慌道:
“王揖就是长史!朝廷派他出使时已命他兼领长史!只是他密而不宣!现在以永宁郡衙为长史府,宣告荆州军府所发一切军令,无他附署,皆为无效。又通传各郡,言王爷在病中不能视事,有人借此机会,伪造诏敕,擅调丁卒,迹同谋反!即日起停刺史印,由他代行州府事!诸郡兵马无长史令而妄动者,皆以谋逆论!安成、长林、武远、泽亭几戍皆从长史令发兵,据说聚兵已至数万,不日即往江陵平叛!”
孔长瑜听心脏直跳,脚步加快:
“王爷呢?王爷怎么说?”
“王爷让大人速去府门!”
“府......府门?哪个府门?”孔长瑜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
陶睿离开后,庾黔娄疑惑问:
“父亲方才念的那句诗是......”
庾易皱眉:“汉乐府没读过?”
庾黔娄惭愧道:
“儿子乐府诗读得不多。”
庾易走到窗边,双袖负后,望着天际流云,声音如云絮般清淡:
“这是汉鼓吹铙歌十八曲中的第十六曲《临高台》。”
庾黔娄还是不得要领:
“那......那父亲的意思是......”
“所以让你多读诗嘛。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你既要钻汉史,便不可不读汉诗。这几日正好无事,你日课加一项,把十八曲背熟,我到时和《汉书驳议》一起考你。”
“是。”
庾黔娄躬身应完,想了想又问道:
“那父亲当时用这句诗作答的意思是......”
庾易背对着庾黔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先背嘛,背熟了再告诉了你。”
庾黔娄:......
“去背书吧。”
庾黔娄没有动。
庾易回头:“有事?”
庾黔娄看着父亲,恭敬且坚定:
“阿介还在王府。”
“王府饮食没有家里好?”
“额......那......那倒不是,就,就怕......”
庾易缓缓吟道: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庾黔娄一愣,不确定道:
“所以父亲的意思是......”
“先背嘛,背熟了再告诉了你。”
庾黔娄:.......
......
“王爷!王爷!!”
孔长瑜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正赶上巴东王甲刀鲜明,一身戎装,大步流星,踏出穿堂。身后跟着一队亲卫,皆穿甲胄。
巴东王看了孔长瑜一眼,笑道:“瑾怀来了。”脚下却不停步。
孔长瑜一看这阵势更慌了,赶忙追上,跑得急了,连官帽的系带都松了半边,也来不及系,急问道:
“王爷何去?!”
巴东王头也不回:
“当然去杀王揖,难道等着他来杀吗?”
孔长瑜慌了,追上巴东王的脚步:
“王爷不可啊——”
巴东王笑了笑: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无非是王爷‘坐镇荆州,不可轻出’,又或者是‘王揖势大,敌情难料,当等汇聚大军后,以策万全’什么的——”
巴东王今日态度非常随和,既不暴怒也不冷脸,开口也没称本王,孔长瑜却破天荒地“大胆”起来,语速飞快地打断巴东王的话:
“王揖所惧唯荆州坚城!王爷何自弃金汤,就彼所望?!且王揖宣言有人以伪诏反叛,王爷如今现身与之对阵,岂不正坐实了王揖之言?再说江陵乃王爷根本,岂有弃本逐末的道理?若江陵有失,王爷纵诛王揖,亦无立足之地!”
巴东王脚步稍缓,微笑问道:
“还有吗?”
孔长瑜斩钉截铁道:
“有!如今人情未附,众心未固!仓促出兵,胜则罢了,若有不利,消息传回,军心必乱!到时内崩沮而外受敌,大势去矣!请王爷暂息雷霆之怒,居万全之地,先令长湖军阻挡王揖,王爷则整合内外,挟吞诸郡。事成,王揖跳梁之丑,不过付偏师尔,王爷遣一将足矣。事不成,则有根本可依,待王揖顿兵坚城之下,师老兵疲,王爷一股荡之。到时挟新胜之威,大军出征,诸郡可传檄而定......”
巴东王哈哈大笑:
“老孔,这回本王可不能听你的。王揖称本王病了,一是沮本王之势,二是故意给本王留余地,让本王心有侥幸,迁延不定。王揖隐了长史身份这手玩得确实很好,给咱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同样的,本王现在也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如今诸郡先接诏书,再接长史令,或主意不定,或有观望意,这个时候,就连长湖军都未必可信!本王若缩城不出,坐视王揖坐大,待朝廷令旨一到,则本王所有,不过一孤城尔!
你不要听王揖、张钰瞎吹,什么聚兵数万,永宁本部,堪战者不过两千。沮水四戍,加一起不满四千五。再加零零碎碎,他能凑到一万人,都已勉强!若大发征役,倒有可能多弄些人,不过都是乌合之众,便是真有数万也不足惧!你放心,本王不带走军队,只带麾下六十骑卫,直入长湖军营,夺了兵权,然后趁王揖没缓过神来,给他锤了......”
孔长瑜大惊失色:“这怎么能行——”
巴东王眉峰一挑:
“怎么不行?王扬那小子曾以本王比吕布,当年吕布率数十骑突敌阵,一日至三四次,遂破张燕。如今本王带六十精骑,足以纵横!待本王破了王揖,就去迎薛绍,把本王的王妃接回来,别听说本王反了再把人截走了......”
巴东王说着,脚步已踏出王府大门,门外精骑成列,马首连缰,无一人出声。清风过处,唯甲叶轻响,鬃毛纷扬。
亲卫牵着一匹神骏立于阶下,见巴东王出来,即单膝跪地,双手将缰绳高高捧过头顶。
巴东王手按鞍桥,脚踩踏镫,飞身上马,顺手抄过马鞭,孔长瑜仓促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劝阻,只能拖延道:
“王爷等陶睿、郭文远他们到了之后,再出发也不迟啊!”
巴东王鞭指孔长瑜笑道:
“你不说李敬轩是因为知道他肯定赞同本王。”
孔长瑜苦劝道:
“王爷就算要突袭,也没必要亲自去啊!让冯全祖去吧!让他带骑兵去!”
巴东王一磕马腹,战马前后踱了几步,巴东王在马背上轻摇着,笑容戏谑:
“这种事老冯不行的。必须本王亲自来。诏书不是都说了嘛,说本王‘帝胄天资,器业英远。武略夙成,足堪大任’,诶?这可是你写的,你忘了?”
孔长瑜当即跪倒:
“王爷!您就再等等吧!看郭文远他们怎么说!”
巴东王有些不耐烦了,摆了摆马鞭:
“本王都安排好了,你其他的不用理,只管安心守城便好。城外的事有冯全祖,城内有刘超之。军机找李敬轩,政事问陶睿,文书用陈启铭,诸郡有郭文远,你除了掌钱粮之外总览全局,如果有什么需要,本王刚才点的那些人你只管调用,哪个不听招呼就用本王印剑斩了。本王的护卫亲军都留给你,城里除了本王的女人外你随便折腾......”
孔长瑜忧急之中,骤得重权,却无半分喜悦,只觉压力大山。
“行了老孔!别苦着脸了!本王要走了,给本王笑一个。”
孔长瑜勉强挤出个苦笑。
巴东王扬鞭跃马,纵声长笑:
“瑾怀!岂不闻‘不入虎穴,不得虎子’?这荆州,乃至这天下,从来不是靠坐守就能得来的!”
孔长瑜见巴东王甲胄生辉,意气横生,英豪之气,沛然莫御,一时间竟有些动摇了,觉得自己之前所谓的“持重”想法,或许,并不是那么正确?
“走!”
马鞭脆响,巴东王坐骑昂首嘶鸣,一骑当先!身后骑兵纵马紧随,奔腾相继。马嘶与呼喝交应,伴随蹄铁叩地之声,震得长街地动瓦摇,尘嚣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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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吃瓜》那章巴东王聚谋士商议,只有薛绍没到,就是去接王妃了。
2第二百六十三章《吃瓜》:“张珏一个小小太守,没有州部命令,敢担着大干系,调兵出界,就为追什么大寇?”王揖之所以能调永宁兵来应对截杀,就是因为他的长史身份,只是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朝廷没有补长史。
3关于长史代刺史行州府事之惯例见第264章《上路》尾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