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丝锐痛传来,却压不住心底那更深的无力与寒冷——这百年洪峰,考验的又何止是堤坝的承受极限?
它更像一道冰冷的水位线,正急速上涨,无情地测量着每个人在责任与道义天平上的抉择。
暴雨毫无止息的迹象,倾盆而下,狠狠抽打着大地。
浑浊的河水在堤坝下翻涌咆哮,像一头被锁链禁锢了太久、急于挣脱的凶兽,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断木枯枝,一次次凶悍地扑向坚固的堤身。
激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浪头,又带着不甘的呜咽颓然退去,留下满目狼藉的泥浆和水痕。
空气湿冷凝重,弥漫着河水特有的土腥与若有若无的腐烂气味,紧紧扼住人的呼吸。
邱洪的越野车碾着堤坝上厚厚的泥泞,歪歪扭扭地驶来,如同一只疲惫不堪的甲虫。
车轮每一次转动都带起沉重的泥浆,甩在车身上啪啪作响。
后面几辆卡车里,满载着沙袋、成吨的水泥、速凝剂。
还有卷好的防渗布——这些灰扑扑、沉甸甸的东西,在昏沉的天色和刺眼的车灯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关乎存亡的微光。
邱洪推开车门跳下,雨水瞬间就浇透了他花白的头发,顺着脖颈往下淌。
他抹了把脸,对着堤坝上紧张巡守的人影,沙哑着嗓子喊道:“快!卸车!东西来了!”
几个浑身泥浆、疲惫不堪的队员闻声,正要挪动灌铅似的双腿围拢过来。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声音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像定海神针般落下:“慢着。”
所有人动作一滞。
邱洪猛地转头,看见江昭阳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
他披着一件半旧的军用雨衣,身形挺拔如堤坝上最牢固的桩基。
雨水顺着坚毅的下颌线不断滴落,脸上毫无表情。
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目光如电,牢牢钉在邱洪带来的物资上。
“江镇长?”邱洪的声音里充满不解,甚至有一丝被冷水浇头的错愕,“怎么了?东西到了啊!”
江昭阳大步走到车边,雨水顺着他雨衣的褶皱流淌。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的沙袋和水泥,动作缓慢而凝重,仿佛在掂量它们的重量与命运。
他的视线穿透迷蒙的雨幕,望向远处下游白岭方向那更加低沉、仿佛被浓墨浸透的天空。
江昭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些,不能卸在这里。”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邱洪惊愕的脸,最终落向那片风雨更狂乱的远方,“立刻原封不动,送走。”
“送走?”邱洪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被这暴雨灌满了,他上前一步,声音不由得拔高,“送哪里去?”
“颜源那边随时可能出险情!”
“江镇长,你看这水势!”邱洪激动地指向堤下汹涌翻滚的浊流,“这些物资是备在这儿救命的!”
堤坝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昭阳身上,雨水冲刷着他们脸上凝固的震惊和茫然。
江昭阳没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侧过身,面向着白岭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雨幕看清那边的危急。
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像巨石压在众人心头。
然后,他转回身,目光再次落在邱洪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送去白岭!”
“白岭?”邱洪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焦虑像藤蔓般爬上他的眼角眉梢。
“邱书记,颜源更需要它们!”
“放在我们这里,是备用,有可能备而不用,顶多是买个心安!”
“可对白岭那边呢?”江昭阳的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那是雪中送炭!”
“甚至可能…可能改变他们那边溃坝的命运!这会救下多少人命?”
江昭阳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邱洪心中激起剧烈的不安涟漪。
他当然明白白岭的凶险,下游人口更密集,堤坝基础也更薄弱,一旦失守……邱洪用力甩了甩头,似乎想甩掉那可怕的画面。
他紧盯着江昭阳,雨水顺着他的眉毛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江镇长,我懂你的意思!”
“可我们这边呢?”
“万一……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啊!气象局和防汛办都说了,峰值还没到!”
“现在就把手头的‘硬货’全送走,我们拿什么顶?”
江昭阳向前迈了一步,离邱洪更近了些。
他抬手,指向脚下坚实的堤坝,又用力地指向堤坝内侧坡面上那片在风雨中顽强摇曳的速生柳林。
那些柳树刚移栽不久,但发达的根系已如无数坚韧的触手,深深扎入堤身的泥土中,在狂风中舞动的枝条带着一种倔强的生命力。
“邱书记,”江昭阳的声音异常平稳,“这堤坝,刚按高标准完成主体加固。”
“它的结构强度、抗冲刷能力,我心中有数。抵挡五十年一遇的大洪水,绰绰有余。”
他的手指坚定地移向那片柳林,“再加上这些速生柳,它们的根系穿透力极强,密集成网,能有效锁固土壤,抵抗水流掏蚀。”
“这相当于给堤坝又穿上了一层活的铠甲。两者叠加,”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邱洪焦虑的眼睛,也扫过周围所有竖起耳朵听的队员,“还有什么风险?”
“还有什么万一,值得我们扣下这些能立刻救白岭于水火的东西?”
邱洪被江昭阳笃定的分析噎了一下,但巨大的责任感和对本地安危的忧虑并未消散,反而因对方的不动摇而更加焦灼。
他嘴唇翕动着,仿佛在寻找更有力的理由:“可是…江镇长,这么大的事,不请示一下上级?”
“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判断有误,这里…这责任太大了!”
“责任?”江昭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道撕裂雨幕的闪电,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有什么风险,我一人承担!”
这七个字,字字千钧,重重砸在泥泞的堤坝上。
也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雨声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开去,只剩下这决然的声音在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