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竟如同利刃刮骨般清晰刺耳。
每个字都力透纸背。
字迹刚劲嶙峋,如同刻在石板上:“支援白岭乡抗洪物资,不得收回。琉璃镇堤防若因物资不足而溃决,一切责任由江昭阳一人承担。”
他将笔重重撂下。
钢笔与桌面撞击的脆响惊得几个领导干部肩膀猛一哆嗦。
江昭阳拿起这页纸,手臂如同铁铸般稳定地举到林维泉眼前,“看清楚!”
林维泉只扫了一眼那几行刚劲的文字,脸上紧绷的肌肉几不可查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抬手一把抽过那张纸,动作快得像夺命的鹰爪,随即手指几番利落的翻折。
将它严严实实塞进了衬衣内侧的口袋,紧贴着剧烈起伏的心脏处。
他抚平衣襟褶皱,脸上竟奇异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好!好!”他甚至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却一丝暖意也无,反而带着冰冷的金石摩擦之音,“江镇长,有魄力!”
这是他要的结果,有人担责自己就可免除责任。
他眼神扫过江昭阳的脸,又意味深长地看向在场众人。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倒刺的鞭子,抽在众人心上:“有些人啊,组织上的调令还没正式送到手上,心思就像是长了翅膀,早就飞到别处去了!”
“整天琢磨着别人锅里的饭、别人家堤坝上的豁口!”
“怎么?提前进入新角色,当上‘救世主’了?”
他重重一拍桌子,目光如同实质的针芒,牢牢锁死江昭阳的眼眸,每一个字都像淬着冰:“我要告诉某些人——调令没开,你就是琉璃镇的人!”
“你就给我死死地钉在这里!一步也不许挪!”
那“挪”字出口,声音陡然拔高,几近厉啸。
“至于那份调令……”林维泉的声音恢复平静,却带着更加森冷的杀机。
他身体向后靠回椅背,姿态悠然却字字含刀,“我会亲自打给张县长!这调离的门缝儿,我现在就帮你关死!”
“趁早死了这条心!”
“散会!”
最后一个“会”字,被他吐得如同断头台上猛然斩落的沉重铡刀,发出砰然巨响。
林维泉率先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抓起桌上的笔记本和那份如同铁铸的水文急报,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将一室的凝重和窗外越来越急骤的雨声,牢牢地关在了身后。
其他人也纷退场。
会议室里只剩下邱洪一人,死寂得可怕。
雨点狂暴地抽打着窗户,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慌的密集声响,仿佛无数只手在急切地敲打,催促着命运。
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电流声在凝固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方才唇枪舌剑的硝烟味似乎还未散去,混合着窗缝渗入的潮湿土腥气,沉沉地压在邱洪心头。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沉重。
他站起身,走到僵立在原地的江昭阳身边,伸手拍了拍对方紧绷的肩膀,触手一片僵硬的冰凉。
“江镇长……”邱洪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现在是泰山压顶。”
江昭阳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依旧钉在那幅巨大的全县河堤防图上,尤其是下游那片标示着“白岭乡”的区域。
颜源那张因长期熬夜巡堤而布满血丝、焦灼无比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上次他亲眼所见:主堤背水坡那几处用木桩、草袋和塑料布勉强捆扎起来的“应急加固点”,在浑浊的河水冲刷下瑟瑟发抖,像随时会散架的积木。
那触目惊心的脆弱景象,与林维泉决然收回物资的命令,在他脑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邱书记,”江昭阳终于开口,声音异常干涩,像砂纸磨过,“你带人,立刻去购买沙袋、水泥、速凝剂、防渗布这些关键物资。按最坏情况做预案……”
“我马上上堤坝!我们自己的缺口,必须心里有数。”
“你不是不担心我们的堤坝吗?”
“再说,林维泉不是负责这些吗?”
江昭阳胸膛起伏,压抑的怒火仿佛找到了宣泄口,言辞变得异常尖锐:“他是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在会上喊口号比谁都响,‘必须’、‘立刻’、‘亲自交涉’……听着多漂亮!可落到实处呢?指望他?”
“他的话信不得!他之所以现在死死摁住我,不让我去协调白岭,就是要我替他顶在最前面!”
“洪峰真来了,堤上流血流汗、甚至……扛责任的是我江昭阳!”
“他呢?在后方‘坐镇’,安全无虞,功劳簿上还少不了他一笔!”
“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的浊气全部吐尽,目光重新变得冷硬如铁,声音却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密谋意味:“邱书记,这些东西,”他重重地强调了“这些”,“沙袋、水泥……采购到位,我有用场!”
最后五个字,他几乎是贴着邱洪的耳朵,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逾千斤,瞬间被窗外骤然加剧的、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的雨声彻底吞没。
但那眼神里闪烁的坚定与孤注一掷的光芒,却比窗外的闪电更刺眼。
邱洪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迅速匆匆离开了会议室。
江昭阳独自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窗外的雨声像密集的战鼓,擂动着大地,也擂击着他焦灼的心。
琉璃镇堤坝的钢筋铁骨与新柳的柔韧根系在他脑中反复交织,这是他与洪魔对抗的底气。
然而,下游白岭那几处摇摇欲坠的险工弱段,颜源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绝望的眼睛,如同冰冷的鬼魅,一次次将他拖入更深的忧虑漩涡。
林维泉那句“轻率的‘打包票’,会害死人!”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的自信。
技术可以加固堤坝,却无法加固人心的恐惧与责任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