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苏美危在旦夕!
苏美昏死之前,“太爷爷。”
青丘大陆上流传着“十一死劫”的传说——没人能熬过十一次死劫。
苏牧却活成了例外。
他尝百草救高车部孩童,被毒草反噬;为丁零族接生染上恶疾,高烧不退;在暴风雪中寻找坚昆族走失老人,冻僵濒死。
十次命悬一线,十次从鬼门关爬回。
第十一次,他昏迷中听见祖先低语:“悬壶者,渡人亦渡己。”
醒来后,瘟疫席卷青丘,各部族互相指责。
各族长在药庐争执不休时,气息奄奄的苏牧被药童扶起。
他沙哑开口:“瘟疫如烈火,争吵是添柴。”
各族长瞬间安静,看着这熬过十一次死劫的老人。
他竟成了平息瘟疫、调和青丘的“药中甘草”。
活过百岁那年,青丘各部尊他为“无冕之王”。
苏牧摸着曾孙的头:“仁者寿,救人即是自救。”……
雪,下得无声无息,却又带着沉甸甸的窒息感,将整个青丘大陆彻底淹没在无边的苍白之中。
窗外,连绵的山峦轮廓已被彻底抹去,只剩下混沌一片。呼啸的风如同垂死巨兽不甘的喘息,猛烈撞击着药庐那扇摇摇欲坠的陈旧木门,每一次撞击,都让门框发出痛苦的呻吟,似乎下一刻就要分崩离析。
药庐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攥出水来。炉火在角落里苟延残喘,微弱的光线艰难地舔舐着四周的黑暗,却只能勉强勾勒出几张铁青而焦灼的脸庞——高车族长巴图鲁,身形壮硕如熊,此刻却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沉重的皮靴每一次落下,都仿佛踩在人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丁零族的女巫萨仁,裹在厚厚的、缀满奇异骨饰的皮裘里,眼神幽深如古井寒潭,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颜色暗沉的兽骨念珠,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细微摩擦声;
坚昆族长老拓跋岩,沉默得像一块亘古不变的磐石,布满沟壑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沧桑,只有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干裂嘴唇,泄露出他内心同样翻腾的焦虑。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却压不住另一种更刺鼻、更令人绝望的气息——那是瘟疫特有的,混杂着死亡、污秽与恐惧的恶臭,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顽固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源头必在高车!”巴图鲁猛地停住脚步,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萨仁的鼻尖,他黝黑的面庞因激动而涨得通红,声音因愤怒而嘶哑,
“你们丁零人那些鬼祟的‘山瘟’巫术,瞒得过谁?这次定是你们引来了邪祟!”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萨仁那幽深的眼眸骤然缩紧,如同黑暗中潜伏的毒蛇亮出了獠牙。她缓缓抬起头,嶙峋的颧骨在摇曳的微弱光影下显得异常突兀,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
“污蔑!亵渎!”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是你们高车人,贪婪无度,触怒了雪山的山神!神罚降临,却要拉上所有人陪葬!这瘟疫,就是你们的报应!”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念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一直沉默如石的拓跋岩,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砂石摩擦般的低吼,他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扫过争执的两人,带着一种被拖入泥潭的悲愤与绝望:
“够了!都够了!互相撕咬……就能把死去的亲人咬活吗?就能让瘟疫消失吗?”
他布满厚茧的大手重重拍在身旁那张满是刀痕、承载过无数药杵的厚重木桌上,“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几只粗陶药碗嗡嗡颤抖,几片干枯的草药叶子簌簌落下。
药庐角落深处,被厚重毡帘隔开的里间,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一张简陋的木床上,躺着青丘大陆的第十一次奇迹——苏牧。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嶙峋的轮廓在薄薄的旧被下清晰可见,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散架。
蜡黄松弛的脸皮紧紧包裹着凸出的颧骨,眼窝深陷成两个幽暗的窟窿。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破旧风箱里艰难抽出的呻吟,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生命即将燃尽的灰烬气息。
药童阿叶,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跪在床边的矮凳上,用一块温热的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苏牧枯瘦如柴的手。
那双手,曾经稳健有力,能精准地捻起最细的银针,能轻柔地抚平最深的伤痛;此刻却冰冷、松弛,布满深褐色的斑点,像两片随时会随风飘零的枯叶。
阿叶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擦拭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强忍着不让它们滴落。
他时不时侧耳倾听外间那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小脸上写满无助与惶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喧嚣与绝望中,苏牧深陷的眼窝里,那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球似乎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干裂、毫无血色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丝缝隙,发出一声比叹息更微弱的呓语,轻得连近在咫尺的阿叶都未能听清。
外间的争吵达到了顶点。巴图鲁的怒吼、萨仁尖利的诅咒、拓跋岩沉重的喘息,混杂着炉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门外永无止境的风雪呼啸,织成一张混乱而绝望的网,死死罩住这间小小的药庐。
“都住口!”
一声嘶哑的、几乎耗尽所有气力的低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瞬间炸开了锅。这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所有喧嚣戛然而止。
争吵中的三人猛地转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来源——那道隔绝里间的厚重毡帘。
毡帘被一只颤抖的、骨节嶙峋的手掀开了一角。阿叶瘦小的身体几乎承受不住全部的重量,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才勉强将那个枯槁的身影从帘后扶了出来。
苏牧身上只披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无数补丁的旧棉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整个人几乎完全倚靠在阿叶单薄的肩膀上,双腿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挪动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难以抑制的颤抖。
然而,当他的目光抬起,缓缓扫过巴图鲁、萨仁、拓跋岩惊愕的脸时,那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着两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
那是一种穿越了无数次生死界限、看透了世间悲欢后沉淀下来的光,疲惫、浑浊,却又深邃得如同亘古不变的星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力量。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干涩,仿佛喉咙里堵着砂砾,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生命元气,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吵……有用吗?”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瘟疫如烈火……你们的争吵,是添柴……”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三人,那眼神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的恐惧与自私,“焚毁的……是所有人……”
他扶着阿叶,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挪向那张记录着他无数次生死挣扎、也承载着无数药方和病患信息的沉重橡木桌。
桌面上,散乱地摊放着几张粗糙的麻纸,上面墨迹淋漓,勾勒着一些草药的形态,旁边是阿叶稚嫩的字迹,记录着发热、呕吐、腹泻等令人心惊的症状。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沉重得几乎要凝固。
苏牧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摸索着桌面,最终吃力地抓住桌沿,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微微侧过头,深陷的眼窝看向萨仁,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厚重的皮裘:“女巫……你的方子……缺一味引子……”
萨仁幽深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被洞穿秘密般的错愕。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兽骨念珠,指节发白,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苏牧的目光又缓缓移向满面怒容、犹自不服的巴图鲁。他盯着巴图鲁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看了片刻,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剥开了那层强硬的伪装:“巴图鲁族长……你肋下……旧伤处……每逢雪夜……痛如刀绞……是也不是?”
巴图鲁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箭矢射中要害。他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取代,黝黑的脸膛上血色尽褪。
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左侧肋下的位置,那里是许多年前一次惨烈的部族冲突留下的旧创。
这个秘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连最亲近的族人都不知道!这老人……这垂死的老人……他是如何知晓的?
巴图鲁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苏牧那张枯槁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那眼神里翻涌着震惊、困惑,还有一种被彻底看透的狼狈。
苏牧不再看他,目光最终落在坚昆长老拓跋岩布满风霜的脸上,那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拓跋长老……你带来的……那几味草药……是好东西……”他微微喘息着,目光扫过桌上一堆刚采集不久、还带着寒气的根茎和草叶,
“但……需得用……活人的口舌……去尝……辨其寒热毒性……才敢入药……”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如同穿透迷雾的闪电,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这尝药的活……谁来做?”
空气瞬间凝固了。方才还充斥着指责与愤怒的药庐,此刻死寂得只剩下炉火微弱的噼啪声和门外呜咽的风雪。
那“尝药”二字,如同冰锥刺入每个人的心脏。尝百草?辨寒热毒性?在这恐怖的瘟疫面前,这无异于主动拥抱死亡!
巴图鲁脸上残留的惊骇瞬间被恐惧取代,他粗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躲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苏牧那仿佛能灼烧灵魂的目光。
萨仁紧紧裹住自己的皮裘,幽深的眼眸低垂下去,盯着自己捻动念珠的手指,仿佛那上面刻着救命的符咒,枯瘦的身体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
拓跋岩布满皱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沉重的、饱含无奈与绝望的叹息,那叹息声在死寂的药庐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们都不是懦夫,都是各自部族里顶天立地的领袖,但在赤裸裸的死亡面前,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本能,依旧让他们退缩了。
就在这时,一个异常稚嫩、却又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声音,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声音的来源——药童阿叶。
少年瘦小的身体挺得笔直,清秀的小脸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涨得通红,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神圣的火焰。
他扶着苏牧的手臂微微颤抖着,但那声“我来”却掷地有声,带着初生牛犊的纯真与无畏,像一道微光,骤然劈开了这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阴霾。
苏牧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簇微弱的光芒似乎被阿叶这声呼喊猛地拨亮了一下。
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赞许或惊讶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壮的平静。
他没有看阿叶,目光反而缓缓扫过三位族长脸上那复杂难言的表情——震惊、羞愧、动容……最终,他的视线落回到阿叶身上,用尽力气,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点头的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重逾千钧。
“好孩子……”苏牧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扶着桌子,用眼神示意桌上那堆形态各异的草药,“取……‘七叶星’……一小片……嚼……”
阿叶深吸一口气,小脸上的稚气褪去,换上了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他松开扶着苏牧的手,走到桌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从那堆还带着泥土气息的草药中,精准地捻起一株叶片如星芒般散开的植物。
他捏下一片指甲盖大小的嫩叶,在三位族长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毅然放入了口中,用力咀嚼起来。
苦涩、辛辣、还带着一丝诡异的麻意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阿叶的小脸皱成一团,但他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只是喉头剧烈地滚动着。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像被拉长了无数倍。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阿叶身上,屏住了呼吸。
苏牧倚着桌子,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阿叶的脸,仿佛在捕捉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几个沉重的呼吸过后,阿叶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一些,他咂了咂嘴,带着一丝不确定,看向苏牧:
“爷爷……好像……舌头有点凉凉的……胸口……好像没那么闷了?”
苏牧眼中那微弱的光芒骤然亮了一瞬!那是一种在无边黑暗中看到灯塔般的亮光!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似乎这简单的动作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他不再看阿叶,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瞬间刺向一直沉默的女巫萨仁!
“萨仁!”苏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虽然嘶哑,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你的犀角杯……拿来!”
萨仁幽深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夜枭。她下意识地护住自己宽大的皮袍前襟,那里似乎藏着极其珍贵之物。
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揪住衣襟,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抗拒,还有一丝被彻底看穿的恐慌。
那犀角杯是她部族传承的圣物,是沟通祖灵的法器,更是她身份和力量的象征!这垂死的老家伙,怎么连这个都知道?还要她拿出来?他要做什么?
“快!”苏牧的声音带着一种濒死之人爆发出的最后威严,如同惊雷在萨仁耳边炸响。他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簇光芒灼灼逼人,仿佛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火焰,死死地锁定了她。
在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逼视下,萨仁护住衣襟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脸上交织着剧烈的挣扎,枯瘦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时间仿佛凝固了。
最终,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她所有的抗拒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颓然。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垮的灰败。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万般不舍,从自己厚厚的皮袍最深处,掏出了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古朴的犀角杯,颜色深褐如陈年古木,表面打磨得异常温润光滑,隐隐透出岁月沉淀的幽光。
杯身上缠绕着几圈细细的、早已失去光泽的银丝,杯口处镶嵌着一小片深绿色的、不知名的奇异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神秘而冰冷的光泽。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草药、泥土和某种古老气息的淡淡幽香,随着杯子的取出,悄然弥漫开来。
萨仁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杯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在握着部族最后的命脉。她死死盯着苏牧,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你……你要用圣杯……做什么?”每一个字都带着心碎的颤音。
苏牧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那犀角杯,深陷的眼窝里掠过一丝了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喘息着,极其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臂,指向桌上另一堆草药——那是阿叶之前尝过的“七叶星”和一些其他辅助药材。
他的目光扫过巴图鲁和拓跋岩,那眼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
“捣……碎……”苏牧的声音微弱下去,却依旧清晰,“入杯……融雪水……”他顿了顿,目光最后落在萨仁手中的犀角杯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圣杯调和……百草之性……解戾气之毒……”
巴图鲁和拓跋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然。
巴图鲁率先上前,他那双能轻易折断野牛脊骨的粗壮大手,此刻却异常小心地捧起那几株形态各异的草药,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
拓跋岩则拿起药杵,动作沉稳而有力,开始在那张饱经风霜的木臼里,一下下地捣碎药材。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药庐里回荡,绿色的汁液渐渐渗出,散发出浓烈而复杂的草木气息。
萨仁看着自己视为生命的圣杯被巴图鲁接过,看着里面被放入捣碎的草药,看着阿叶小心翼翼地捧来外面洁净的冰雪融化成的雪水注入杯中……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嘴唇翕动着,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盯着那个被“玷污”的圣杯,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
苏牧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在巴图鲁粗糙大手中微微晃动的犀角杯。当药液与雪水在杯中融合,氤氲起淡淡的青绿色雾气时,他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簇微弱的光芒似乎与杯中那奇异宝石的幽光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
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仿佛确认了某个古老的预言。
药液在圣杯中融合,青绿色的雾气袅袅升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稍定的草木清气,竟暂时压过了那股令人作呕的瘟疫恶臭。
苏牧倚在桌边,枯槁的身体似乎被这气息注入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活力,那沉重的喘息声竟也奇异地平缓了一丝。
他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深陷却仿佛蕴藏着星辰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巴图鲁、萨仁和拓跋岩。
这无声的注视,比任何咆哮的命令都更有力量。
巴图鲁深吸一口气,那粗犷的脸上再无犹豫,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他猛地转身,一把推开那扇被风雪反复撞击、呻吟不止的木门。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瞬间灌入,吹得炉火一阵狂乱地明灭。他魁梧的身影一头扎进门外那白茫茫的混沌之中,粗犷的吼声穿透风雪,在死寂的部族营地上空炸开:
“高车的勇士!跟我走!挨家挨户送药!快!!”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背水一战的悲壮,瞬间点燃了沉寂的营地。
几乎同时,拓跋岩也迈着沉重的步伐冲入风雪,他苍老却依旧洪亮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坚昆的儿郎!燃起火把!照亮路!照顾病倒的邻居!不分部族!”那声音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被恐惧笼罩的心上。
萨仁女巫站在原地,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她看着巴图鲁和拓跋岩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似乎还残留着圣杯温度的手掌。
许久,她猛地抬起头,幽深的眼眸中,那灰败和空洞被一种奇异的光芒取代,像是绝望的冰层下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不再犹豫,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缀满骨饰、象征身份与力量的厚重皮裘,随手扔在地上,露出里面一件相对朴素的旧袍。
她转身,动作快得如同扑向猎物的夜枭,冲向药庐角落堆放药材的地方,开始飞快地分拣、捆扎,枯瘦的手指异常灵活。
她对着门外风雪中隐约可见的丁零族人影,用特有的、带着古老韵律的语调急促呼喊:“丁零的姐妹!带上止血的‘白茅根’和退热的‘寒水石’,跟我去照顾病患!快!”那声音不再幽冷,而是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急切和力量。
风雪依旧肆虐,狂怒地撕扯着青丘大地上的一切。但在这片绝望的白色炼狱中,点点微弱的火光顽强地亮了起来。
高车族勇士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冻结的泥泞,坚昆族人举起的火把在风雪中摇曳着温暖的光晕,丁零族女子抱着药草的身影穿梭在低矮的帐篷之间。
不同部族的口音在呼啸的风雪中交织、呼应,不再是互相指责的诅咒,而是传递药罐的呼喊、搀扶病弱的提醒、点燃灶火的协作……
那根植于血脉深处的隔阂与猜忌,在共同的生死威胁和那个药庐中枯槁身影的无声注视下,被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求生本能粗暴地撕开了一道缝隙。
求生的意志,如同深埋冻土的草种,在死亡的严寒中,竟也挣扎着探出了第一丝微弱的绿意。
药庐内,苏牧依旧倚着那张沉重的橡木桌。门外灌入的风雪吹得他单薄的旧棉袍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但他枯槁的身体却站得比刚才更直了一些。
他深陷的眼窝望着门外那片在风雪中艰难亮起的点点火光和晃动的人影,听着那在狂风中变得模糊却不再充满戾气的呼喊声,他那一直紧抿着、如同刀刻般僵硬干裂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微小得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弧度,却像冰封万载的荒原上,悄然绽放的第一朵花。
阿叶一直紧张地守在他身边,小手紧紧攥着爷爷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微薄的热量。当苏牧嘴角那细微的弧度出现时,阿叶清澈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惊喜地几乎要叫出声:“爷爷!你……”
苏牧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倚靠着桌沿的身体,终于不再需要阿叶的搀扶,自己稳稳地立住了。
那微弱却执拗的生命之火,在经历了十一次濒死的摇曳后,在见证这片土地于绝望中挣扎出第一缕微光时,终于穿透了沉沉死气的阴霾,重新在灰烬深处,燃起了一星虽微小却无比坚韧的光亮。
时光如同青丘大陆上奔流不息的冰河,裹挟着风霜与尘埃,一去不返。曾经肆虐的“黑斑热”瘟疫,如同一个狰狞的噩梦,在青丘各部族放下成见、共同抵御的洪流中,最终被冲刷得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疤痕和口耳相传的警世传说。
而那个在风雪之夜,于药庐中燃尽生命最后火光、将各部族从互相猜忌的深渊拉回的老人,他的名字——苏牧,早已超越了医者的范畴,成为了一种象征,一种信仰,一种在青丘大陆上口口相传的不朽传奇。
寒来暑往,不知又过了多少春秋。青丘大陆最高的“鹰喙崖”上,一块平坦的巨石被风霜打磨得光滑如镜。
一位老人静静地伫立在崖边,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
山风猎猎,卷动着他洗得发白、宽大如袍的旧棉布衣衫,拂过他雪白稀疏的鬓发和垂至胸前的长须。
那张曾经枯槁如朽木的脸上,如今虽然依旧刻满了岁月深凿的沟壑,皮肤松弛,布满了深褐色的寿斑,但那深陷的眼窝里,却蕴着一片难以形容的澄澈与宁静。
他的目光温和地俯瞰着脚下辽阔的大地——远处,高车部族白色的毡房如同散落的云朵;
近处,丁零族色彩鲜艳的帐篷点缀着青翠的山谷;更远的草场上,依稀可见坚昆族牧人驱赶着成群的牛羊。
炊烟袅袅,在傍晚金色的霞光中交织升腾,勾勒出一幅宁静而充满生机的画卷。
“太爷爷!太爷爷!”一个清脆如银铃的童音由远及近,带着奔跑后的喘息。
一个约莫四五岁、穿着红色小袄、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娃娃,像一团小小的火焰,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老人那如同老树虬根般瘦削却稳健的腿。
老人,苏牧,缓缓低下头。看到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上纯真无邪的笑容时,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瞬间溢满了如同春日暖阳般的慈爱光辉,将所有的岁月风霜都温柔地融化开来。
他伸出枯瘦却异常温暖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曾孙女柔软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无限珍视。
“慢些跑,苏美,”他的声音不再嘶哑,反而透出一种经历过风浪后的平和与温润,像山涧里沉淀了千年的溪水,
“摔着了,太爷爷要心疼的。”他看着孩子清澈见底、映着晚霞的大眼睛,那里面有着他曾经无数次在死亡边缘挣扎时,拼命想要守护的光。
“太爷爷才不会心疼呢!”小苏美仰着小脸,咯咯地笑着,童音清脆,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大家都说太爷爷是神仙!神仙不会疼的!他们说太爷爷被阎王爷叫走了十一次,阎王爷都拿您没办法呢!”孩子的话语天真烂漫,却道出了流传在整个青丘大陆、近乎神话的“十一死劫”传说。
苏牧闻言,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一个更深、更柔和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古井投入石子,漾开层层温暖的涟漪。
他抬头,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片在夕阳下安然生息的广袤土地,声音轻缓而悠远,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阎王爷?”他轻轻摇头,雪白的长须随风拂动,“他啊……怕是嫌我苏牧尝过的药太苦,救过的人命又太沉……背不动喽。”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宁静,看到了那些风雪交加的夜晚、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面孔、那些放下武器共同熬药的粗糙手掌。
他低下头,看着小孙女那双纯净无瑕、充满好奇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温和地说道:
“苏美啊,记住太爷爷的话。这世间,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神仙法术?”他枯瘦的手指指向脚下生机勃勃的山谷,指向那些不同部族、不同颜色的帐篷和毡房,指向那袅袅升起的、象征着人间烟火的炊烟,
“救人,就是救自己。心宽了,路就宽了,命……也就长了。这就叫……仁者寿。”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在山风的传送下,悠悠地飘荡开去。夕阳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光滑的巨石上,也映照着他脚下那令人震撼的景象——不知何时起,从鹰喙崖下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辽阔山谷中,竟铺满了厚厚一层晒干的甘草!
金黄色的甘草根茎,在如血残阳的辉映下,仿佛给整片大地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光泽,散发着阵阵清甜微苦、令人心神安宁的独特气息。
这绝非人力刻意所为,而是无数个受到过苏牧恩惠、或是听闻过他传奇的人们,自发地、年复一年地将采集到的甘草晾晒于此。久而久之,这片山谷便成了青丘大陆上独一无二、最为壮观的“甘草谷”。
晚风拂过山谷,卷起细碎的甘草屑,如同无数金色的精灵在霞光中旋舞。那清甜微苦的草木芬芳,乘着风,温柔地包裹了崖上的一老一小。
小苏美似懂非懂,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映着漫山遍野的金黄和太爷爷那被夕阳勾勒出的、仿佛散发着微光的慈祥面容。
她只觉得那甘草的香气好闻极了,像太爷爷身上的味道,暖暖的,安心的。她忍不住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苏牧那宽大旧袍的一角。
苏牧没有再说话。他微微抬起头,任由山风吹拂着他雪白的长须和鬓发。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澄澈的宁静之下,仿佛有无数光影流转:
第一次尝毒草救高车孩童时五脏如焚的剧痛;在丁零族帐篷为产妇接生后感染恶疾、高烧中坠入的冰冷深渊;
暴风雪夜背着坚昆老人跋涉、冻僵濒死时看到的最后一片雪花……十一次在鬼门关前踉跄徘徊,十一次被那悬壶济世的本能和无数双期盼的眼睛硬生生拽回人间。
最后,是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药炉里微弱的光,争吵扭曲的面孔,以及……自己那具残躯里强行点燃的、足以照亮整个青丘黑暗的光。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弥漫在天地间的、浓得化不开的甘草清气,温柔地充盈了他的胸臆。
这气息,早已超越了草药的范畴。它是他生命的底色,是他渡人渡己的舟筏,是他无意而得、却早已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烙印。
老人布满寿斑的枯瘦手掌,轻轻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隔着单薄的旧布袍,那里,贴身放着一小段他行医之初就珍藏的、早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的老甘草根。指腹下,传来一种沉实而恒久的暖意,以及那无比熟悉的、微苦回甘的悠长韵味。
原来,活成世间一味药,便是大医至高的境界。无意而得,却早已在千劫百难、渡人渡己的漫长岁月里,深深扎根于这片他深爱的土地,化作了那漫山遍野、生生不息的金黄。
仁心所至,寿元自延,纵无冕旒,已是苍生共仰的无冕之王。
但苏牧与苏美她祖孙俩都隐藏着各自的神灵主体。
苏牧紧急把脉苏美,震惊的张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