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手放在胸口上,无声地长舒一口气。他看了看身旁学生,眨了眨眼,眉眼弯成温暖的弧度。
师生俩对视着,眼底漾开欣喜的涟漪,无需言语,这份默契已让悬着的心稳稳落地。
黑制服没注意他们的举动,仍在时不时看着手表,直到停在一扇门前,“请进,就是这里。”
推门的瞬间,他们的视线立刻被吸引,因为房间内已经有人了,有四五个人正沉默而高效地张贴着墙布。
身着黑色制服的人露出和善的笑容解释着,“请别误会,这只是普通墙布,只是让房间没那么单调。挂上这淡雅的橙色布料,是不是会显得温馨一些?”
“是啊,哈哈,您可真贴心。”教授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这样形容这群罪恶昭彰的罪犯。
对方继续维持着程式化的微笑,“没事的,先生,只是一会儿需要你们来分开来做记录。”
教授手指握成拳,“好的,我们一定尽力配合,毕竟我们都是无辜的旁观者,当然希望越早解决,越早结束。”
黑制服挑眉,习惯性眯起眼睛审视着,目光像一把出鞘的刀般一寸寸瞄向对方,教授迎上他的视线,泰然自若。
这时,木门再次被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过来,像是割裂了凝滞的空气,旁边立着男人的人瞬间将手臂抬高,兰达摆了摆手,那人沉默地退了出去。
“好久不见,教授。”兰达轻笑着,问候礼貌而亲切,但不等回答,又转移了视线,“你也是,我的同桌,是不是生病了,似乎神色有些不太好,那天你在雪地里待了很久。”
他很自然地走近,学生时代的称呼被他含在唇齿间,带着温柔,偏偏他的身份又给这一份温柔加了一份危险。
艾薇摇头,“没事的。只是小感冒。”
“杜波依斯他们很快就能走了。”兰达摘下手套,指尖擦过她的额头,在眼角处停了停,“要是病了,就该去医疗室。”
“谢谢,但真的没有。”
教授上前半步,不动声色地挡在两人之间。“先生,感谢您的关心。”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某种戒备,“我陪她去就好。”
兰达的目光在教授脸上停留了两秒,轻轻一笑,“当然可以,教授,您也可以一起去,不过,在此之前,需要您先去做一下记录呢。”
在教授明显怀疑的眼神之中,艾薇轻轻拍了拍他,“没事的,教授,我和他之间是认识的,您不用担心我。”
兰达无害地笑了笑,露出小虎牙,在看到教授戒备明又加了一层后,有些无奈,自己明明连制服都脱去了。只穿着件普通的衬衫,西装裤,明明都很常见,表现也很随和,怎么戒备的反而比旁人还重。
“先生,您放心吧,如果我们要做什么直接就做了,不会来用这种把戏的。”
教授低眼,“我当然很相信您,少校。毕竟我们可是冒着叛国的危险来与你们与合作,在别人眼中已经是恶劣至极了。”
兰达淡淡一笑,“一会见,教授,先去做笔录吧。请放心,很快就可以结束了,我可以保证,你们都能安全的回去。”
艾薇与教授交换了个隐晦的眼神,前者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点头,教授低笑着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最后一起走到走廊,被指引着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墙上壁灯不算明亮,将一切都照的半昏半暗。艾薇攥着衣角,突然问道,“朱莉还好么?”
兰达点头,半张面容隐没在阴影中,将高挺的眉骨与鼻梁衬得更加立体,“是的,放心,还不错。”
她低垂眉眼,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许久,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像是穿过迷雾般落在他脸上。
“那你呢?”
这句话让空气瞬间凝固。兰达扶着门把的手指骤然收紧,“也还不错,到了,就是这里。”
他推开医务室的门,不同于楼内其他阴冷昏暗的区域,大片磨砂玻璃窗毫无保留地接纳着日光,在地面泼洒出耀眼的光斑。不过与此同时浓郁的消毒水气味也扑面而来,将这为数不多暖意也冲淡几分。
兰达环视一圈,只看到整齐归位的医疗器械,却不见医生踪影。抬手看了看腕表,说道,“稍等一下,可以去帘子后面休息会,这里很干净,延斯每天都要用消毒水反复擦洗。”
“其实真的没有事情,只是普通感冒了。”
兰达俯身拉开抽屉,“看起来可不像,我记得这里有温度计。”
下一秒,门被拉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接着是一个男人压低声音快速道。
“少校,您怎么来了,是身体不适吗?”
“请原谅我如此直接,但你们真的应该少用些止疼药和可拉明。元首最近的用药恐怕……已经产生了依赖性。人体不是机器,需要休息才能维持正常运转。您当时把我调来,我就要做好督促您的健康,您最好…”
兰达抬手打断他,“延斯,先不要说这些了,来看看她是不是生病了。”
医生这才注意到帘后还有人影。他挑了挑眉,方才兰达在场,他完全没想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艾薇也注意到他,戴着眼镜,苍白的手指攥着病历夹,看起来似笑非笑的,很虚弱的样子。但是明显的很专业,问了一大堆问题后,拿着仪器,熟练地完成各项检查。
片刻后,他直起身,目光像探视仪般精准,“女士,能麻烦您起来走一下直线吗?”
兰达瞬时眯起眼睛,艾薇握紧手指,“好的。”
按照他说的方向走完,她补充了一句,“但是正如我刚刚所说,因为实验进度,所以前几天吃了一些镇静药片。您可以查一下,我们这几天进度明显比前几天快的多。”
医生点了点头,“好的,我没有恶意,只是这种药物往往是有成瘾性的,而且会损害神经,还好您这并不严重,连轻度都犯不上。”
医生在纸上唰唰写着,而后抬头,“不过还是建议您尽早停止,只是可能会出现,焦虑,失眠等症状。另外,小姐,您有些感冒,外加些心绪郁结。”
兰达皱眉,在一旁开口,“郁结?”
医生收拾着器材,耸了耸肩,“战争时代,在随时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下,这样的人太多了,数不胜数。毕竟与以前落差太大了。”
”曾经拿破仑时期的法国,盛极一时,简直是将当时的德意志诸邦及其他欧洲国家摁在地上打。”
若是让那个科西嘉的小个子看到,如今短短39天就宣告投降,甚至将首都设为不设防城市,那位戎马一生的皇帝大概会气得掀翻荣军院的穹顶。
“怎么调节?”
医生笑了笑,“和平了大概也就痊愈了。说不定这一天很快就到了。莫斯科保卫战直接打破了陆军不可战胜的神话,硬生生从闪电战拖成了持久战。没有办法,俄国的冬天啊……”
他收拾器材的手停顿了下,而后又缓缓接着说道,“拿破仑就是败在了俄国的冬天,成为他野心覆灭的重要转折点,也导致当时的法兰西帝国走向崩溃。不知道如今德意志帝国……历史会不会重演。”
艾薇简直不敢相信所听到的,望着这位胆大包天的医生,如今大多数德国人都是相信德国会在元首指挥下所向披靡。还少有人如此发言,简直是不要命的话。
她不由看向兰达,以为兰达会生气,但是他也很平静,“现在呢?”
医生将听诊器放进医疗盒,“听听音乐,看看风景,去翻书,去宴会,去游乐。都可以试着试试。”
“虽然可能没什么用,刚占领时巴黎广场整天播放舒缓音乐,可恐惧还是像霉菌一样在民众心里疯长。不过环境总是可以影响人的,在欢乐的环境,与黑漆漆的环境下总归不同。”
医生忽然想起什么,倏地转身,眼睛发亮,“或许,我们可以去野餐。少校,我可以给你们做野草粥的,我很擅长,非常美味。”
兰达制止,“可以了,出去吧,什么奇奇怪怪的食物。”
“好的,您可以仔细想想的,我真的非常擅长。”医生眨了眨眼,语气诚恳。到里边房间去清洗器械,又探回半个身体,指尖在额头上虚点了一下,看起来极度鲜活。
望着那抹白大褂消失在房间内,艾薇恍惚间想起了道里希家那个总爱在花园里捉蝴蝶的男孩。没想到盖世太保里也会有这样活泼的人。
似乎是察觉她内心所想,兰达指尖在挺括的西装裤侧缘轻轻点着,带着几不可闻的自嘲,“总得身边有人。才能提醒自己也是人。”
话音未落,他转而问道:“要不要出去等教授他们,这里一会儿可能会遇到病人,而其他的地方都太阴暗了。”
艾薇垂眸应了声,“好的,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