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
宫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妥当,浓重的血腥气很快被檀香与清风驱散。
仿佛方才的惊变只是一场幻梦。
值得一提的插曲是。
在群臣几乎一边倒的强烈要求下,李景与李征父子的尸身,被直接拖去了乱葬岗喂野狗。
而文皇李文山的遗体,则被以帝王之礼,郑重送入皇陵安葬,享后世香火。
一弃如敝履,一敬若神明,待遇天差地别。
待一切收拾妥当,新朝的第一次正式朝会,便在一种微妙而崭新的气氛中开始了。
起初还算正常。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犹豫片刻后,还是颤巍巍出列,递上厚厚的奏疏,开始陈述大虞目前面临的困境:
何处水患需赈济,哪边边军缺粮饷,某某郡县官吏亟待考核更替……
琐事如麻,千头万绪。
其他臣子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紧随其后,像什么秋祭祀典筹备、礼制修订、官员擢升,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流水般呈报上来。
转眼间,李无道面前的御案上,便垒起了两尺来高的奏折,几乎要挡住他的视线。
他随手翻开几本,里面密密麻麻的小楷看得人眼晕。
各种请示、汇报、扯皮、要钱要粮……这还只是今日的“急务”。
一想到往后的岁月,每日都要与这无尽的案牍、扯皮的朝会、算计的奏章为伴,日出而“作”,日落未必能息……
李无道顿时觉得头皮发麻,那身刚刚穿上的明黄皇袍,此刻仿佛重若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皇帝,简直是个天下第一号的苦差事!
然而,群臣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头大如牛,险些跳起来掀桌子。
几位堪称老古董级别的老臣,相继出列,一脸严肃、义正词严地开始劝谏:
“陛下初登大宝,当务之急,乃是早定中宫,绵延皇嗣,以固国本!”
“不错!选秀纳妃,开枝散叶,乃江山社稷之重!”
“老臣已初步遴选数家德行兼备、宜室宜家的贵女,请陛下过目……”
“后宫不可一日无主,请陛下早日决断,以安天下之心!”
一时间,“立后”、“选妃”、“诞育龙子”的劝谏声此起彼伏。
仿佛他若不立刻点头,大虞明天就要亡国似的。
“噗——”
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清晰可闻的嗤笑从龙椅旁传来。
“嘎嘎嘎……小子,听见没?赶紧的,为了江山社稷,多找几个婆娘,努力‘开枝散叶’啊!”
只见绿毛龟趴在御案一角,两只爪子捂着脸,龟壳一耸一耸,语气满是戏谑:
“龟爷我等着抱龟孙子……哦不,是等着当皇叔祖呢!”
沈明嘴角疯狂抽搐,脸憋得通红。
他死死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尖,肩膀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
一旁的李南栀也是俏脸飞红,又羞又想笑,只能用手帕假装擦拭眼角。
实则挡住半张脸,肩膀同样抖得厉害。
李无道的脸彻底黑了。
他看着眼前如山的奏折,听着耳边嗡嗡作响的“催婚催生”的魔音,再想想未来几十年可能都要如此度过……
一股强烈渴望逃离的冲动,瞬间冲垮了他对“皇帝”这个身份的好奇和留恋。
这破皇帝,谁爱当谁当!
小爷我不伺候了!
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疯长。
李无道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得御案上的奏折都哗啦滑落几本。
在满殿文武惊愕的目光中。
他毫不犹豫,甚至有些急切地,一把扯下肩头那件明黄皇袍。
然后,在所有人呆滞的注视下,他径直走到旁边同样有些发懵的李靖面前,不由分说地将皇袍往肩上一披!
“爹!”李无道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轻松:
“这皇位,还是您来坐吧!太无趣,太憋闷了!儿子实在干不来这差事!”
说完,他像是生怕李靖反悔,或者被群臣拦住,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一把将还在怔愣中的李靖按坐在龙椅上。
自己则如脱缰野马,身形一晃,便已从高高的丹陛上一跃而下,脚步轻快如风,头也不回地朝着殿外狂奔而去!
“???”
整个金銮殿,瞬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大臣,包括沈怀民在内,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一个个张着嘴,瞪着眼,看着少年如避蛇蝎般逃离龙椅,身影迅速消失在殿门外的阳光里。
陛下……跑了?
登基……才一个时辰不到吧?
这……这算什么?禅位?儿戏?
还是……他们集体出现了幻觉?
“陛、陛下!陛下留步啊!”
“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三思!”
“陛下!陛下!!”
片刻的死寂后,惊呼声、挽留声、慌乱声如同炸开的锅,响成一片。
无数大臣下意识地就要追出去。
“小子,等等本圣!不就调侃了你两句么,至于跑这么快?!”
绿毛龟这时也反应过来了,怪叫一声,化作一道残影。
“嗖”地从御案上窜下,在慌乱的人群中,灵活无比地穿梭游走,引得一片惊呼和骚乱。
原本肃穆的朝堂,顿时鸡飞狗跳,乌泱泱乱作一团。
沈明和李南栀,也终于从巨大的荒谬感中挣脱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哭笑不得。
他们同时向沈怀民和李靖匆匆行了一礼,也顾不得许多,转身快步追了出去。
大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奏折、惊魂未定的群臣,以及……
龙椅上披着明黄皇袍、表情比所有人都要懵的李靖。
我是谁?我在哪?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就坐在了这里?这袍子……好重!
群臣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皇帝都跑了,这朝会还怎么开?大虞……还有皇帝吗?
就在这近乎真空的尴尬时刻。
老国公沈怀民深吸一口气,最先稳住了心神。
他整了整衣冠,无视了李靖那一脸“我是谁我在哪”的茫然,转过身面向群臣,声音沉稳而有力:
“都愣着干什么?”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然后率先朝着龙椅方向,撩袍,躬身,行礼:
“臣等,参见陛下!”
声音洪亮,回荡大殿,瞬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
众臣先是一愣,随即恍然!
对了!太上皇还在啊!
不,现在应该是……新皇了?
虽然这皇位传承的方式旷古未闻,儿戏得令人发指,但……有总比没有强!
李靖是李无道的亲爹,血脉纯正,身份足够,而且看起来比他那“洒脱不羁”的儿子好说话多了!
于是,在沈怀民的带头下,群臣纷纷回过神来。
无论心中如何腹诽那对奇葩父子,此刻都迅速调整表情,齐刷刷转向李靖,躬身下拜: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呼声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次,少了几分对李无道的敬畏与莫测,多了几分……认命般的无奈和一丝对新皇“或许会靠谱点”的期待。
李靖坐在宽大温凉的龙椅上。
他感受着肩上皇袍的重量和下方黑压压跪拜的臣子,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自己,好像,大概,可能……真的成了皇帝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这不行”、“快把无道那臭小子追回来”。
但看着沈怀民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再看看下方已然俯首的群臣,所有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最终,他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
目光复杂地望向殿外儿子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暗自腹诽道:
“这混账小子……撂挑子倒是一把好手!把这天大的‘麻烦’,就这么甩给他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