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钟志远和玛丽睡了个懒觉,傍晚时分才飞抵洛杉矶,在机场叫了辆林肯城市出租车。
当车子驰出郊外时,夕阳正将天空染成橘子汽水般透亮的橙粉色,林肯车米白色车漆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晚风裹着棕榈叶的清香,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
玛丽靠在钟志远肩头,指尖在他手背上画着圈,声音软得像浸了蜜:“保罗和露易丝在等着我们呢,妈妈肯定早把晚餐的酱汁熬好了。”
钟志远心里微微一动,他还没见过她母亲,忽然局促起来。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换,高大的棕榈树被成片的草坪取代,远处老橡树下那栋白色尖顶房子,正一点点在视野里清晰起来,红砖墙爬着浅绿的藤蔓,门廊上挂着的暖黄色灯串,已经提前亮了起来。
“看,那棵老橡树!”玛丽忽然坐直身子,指着窗外兴奋地晃了晃他的胳膊,“我小时候总踩着树根爬上去,还在树干上刻身高线呢,现在说不定还能找到我十三岁的记号。”
钟志远握着她温热的手,唇边漾起浅笑。恋爱中的女人总这样,愿意把童年的细碎往事一一讲给你听,像捧着珍藏多年的糖果,毫无保留地与你分享。
车子刚停在大门口,门廊上就传来熟悉的招呼声。
保罗穿着格子衬衫,领口随意敞着两颗扣,手里还攥着半截没抽完的雪茄,烟丝燃着的红点在暮色里明灭,远远地挥着手:“mike!真没想到会在美国见!”
紧随其后,露易丝系着灰色碎花围裙从屋里走出来,围裙下摆还沾着点点面粉,显然是刚从厨房跑出来的。
钟志远捧着一束包装精致的香槟玫瑰从车上下来,先伸手扶着玛丽踏稳地面。出租车司机正从后备厢取行李时,保罗和露易丝已经迎了上来。
保罗上前就给钟志远一个热烈的拥抱,有力的手掌拍在他后背,力道足得让他笑出声;露易丝则笑着揽过玛丽,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问着路上累不累。
当钟志远松开保罗,转向露易丝递出鲜花时,发现她正用温和却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金色的短发打理得利落整齐,眼角虽有细纹,却难掩优雅干练。
这一刻,钟志远在她身上,看到了玛丽老了时候的影子。
“mike?比照片里看着更精神!”露易丝笑道接过鲜花,鼻尖轻嗅了下,与钟志远轻轻拥抱,“快进屋,刚烤好的面包还热着。”
保罗已经拎起行李,熟稔地搭着钟志远的肩膀往屋里带;玛丽一手挽着露易丝,一手还攥着钟志远的衣角,几人的脚步声混着说笑,一同融进了屋子的暖光里。
客厅里,墙上挂着的照片瞬间吸引了钟志远的目光:相框里的玛丽扎着羊角辫,趴在保罗肩头,手里举着颗咬了口的红苹果,笑得眉眼弯弯,连嘴角的梨涡都盛满了阳光。
“这是玛丽十岁生日拍的,”露易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里满是宠溺,“那天她非要抱着刚摘的苹果拍照,结果沾了满衣服的果汁。”
“原来你小时候这么可爱。”钟志远扭头望着玛丽,眼底盛着笑意。
“我房间还有好多照片,我带你去看!”玛丽说着,拉着他往楼上去,却被露易丝笑着叫住,“先去洗手吃饭吧,mike一路过来肯定饿了。”
“哦对!差点忘了!”玛丽吐了吐舌头,拉着钟志远快步走向洗手间。
晚餐的气氛格外热闹。保罗切着牛排,聊起和钟志远的初次见面,依旧感慨:“露易丝,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惊奇,他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嘴里的管理词汇我听都没有听过,什么目视管理、定置管理、什么‘五常’……”他到现在也说不出“五常”的内容。
“保罗常说你是魔术师。”露易丝笑着对钟志远说,“mike,谢谢你,玛丽上大学时,帮你打理‘完美’投资,现在,又是cEo,越来越优秀了。”说时,宠爱地看了眼玛丽。
钟志远和玛丽互视一眼,敢情她没说在纽约买了房的事。
“是啊,玛丽可比我这个父亲富有了,现在我的雪茄都是玛丽供的,古巴最好的!”保罗骄傲地说,“mike,作为父亲,我谢谢你。”说罢向钟志远举杯。
“这没什么,”钟志远与他碰了碰杯,“缘分吧,如果那年你不托我给家里带万金油,我也不会认识玛丽。”目光对上玛丽,看到她眼底泛起星光。
玛丽想到了他给自己涂抹万金油的情景,没想到这一涂涂在了心里。
钟志远看着玛丽泛红的耳尖,自然明白她想起了当年的事,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
露易丝提议为“缘分”干杯,放下杯子,忽然开口:“玛丽说你会写歌?你认识那个写《手拉手》的神秘东方天才‘钟震宇’吗?他的《Love across sea》很好听。”
玛丽突然笑出声,往钟志远嘴里喂了块草莓,“妈妈,《Love across sea》就是他专门为我写的,你面前这位就是‘钟震宇’本尊。”她指着钟志远骄傲地说,脚在餐桌下轻轻勾着他的脚踝。
保罗的眼睛瞬间亮起来,抓起杯子跟钟志远碰了个响:“我就说那旋律里有股北京胡同的味道儿!”他学着北京腔转着儿话音。
露易丝的刀叉顿在餐盘上。
“Amazing! Absolutely amazing!”
她望着钟志远,不停地呢喃。
饭后,玛丽拉着钟志远爬上阁楼。
月光从老虎窗漏进来,照亮墙上贴满的海报——有迈克尔?杰克逊的巡演海报,也有“花儿女装”在纽约时装周的报道。
“这是我十五岁时的秘密基地,”玛丽指着个铁盒子,声音轻得像怕惊扰到了往事,“里面全是你寄来的明信片,我总跟同学说是笔友写的,不敢告诉他们是你。”
钟志远捏了捏她的脸蛋儿,伸手打开铁盒。
一张一张泛黄的明信片被整齐地叠着,他拿起最上面的那张,印着伊豆的风景,背面还有他写的字“亲爱的,我愿是伊豆的温泉,时时环绕着你”。
指尖摩挲着熟悉的字迹,他忍不住感慨:“算起来,从伊豆一别过了一年多了。每次见面都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下次不知道又要等多久。”
玛丽靠着阁楼的木柱,月光落在她的发梢,轻声说:“再久我也等啊,反正我们现在有家了。”
钟志远放下明信片,叹了口气,声音像被月光浸过,带着点沙哑:“其实,有事些总会在你最想不到的时候发生。你知道吗?年初一件事,差点让我们要等五年才能再相见,不像现在想见就能见。”
玛丽愣了一下,快步走近他,语气满是紧张:“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钟志远沉默了半晌,才抬眼看向她,眼里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年初在国内,被人算计了。酒里被下了东西,后来……”他停顿了一下,苦笑道,“告我强奸,被警察当场抓了现行,真要是坐了牢,得五年才能见吧?”
阁楼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玛丽的呼吸顿了半拍。
“为什么?”她紧张地抱住他。
“起因很复杂,”钟志远低头想了想,将得罪小人,游通天岩时被下药与蕾蕾、关美玲发生关系到被绑架下药警察捉奸都告诉玛丽。
“oh,my God!”
玛丽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抱着他的手臂又紧了些。
“两个女孩中,有一个你认识,是花儿模特队的关美玲……”
玛丽点头,“记得,那个皮肤像白玉一样的姑娘。”
钟志远声音低了下来,“出事之后她就走了,到现在杳无音信。”
说到这儿他忽然住口,喉结动了动,“其实,她一直深爱着我,我却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拒绝了她,这段时间我总想着她,”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窗外的老橡树,“直到她离开了,我才明白原来我也爱她。”
月光恰好移过他的脸,能看见眼底的红血丝。
一阵风吹过,漫过两人之间的沉默。
玛丽忽然觉得阁楼里的风有点凉,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衫。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酸的涩的混在一起,连呼吸都带着点疼。
钟志远抬手想帮她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插进自己的头发里:“对不起,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阁楼里的月光忽然变得刺眼,玛丽攥着领口退了半步。
她从小在教堂唱诗班长大,牧师总说“爱要专一,如晨光从不掺杂夜色”,可此刻钟志远眼底的愧疚与牵挂,分明藏着不止一个名字。
“关美玲……”她重复着这个名字,舌尖泛起苦味。
钟志远的沉默像块巨石压在阁楼中央。
玛丽又想起神父讲《哥林多前书》里的话:“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可忍耐能容得下几个女人的影子?恩慈该分给谁?上帝会原谅这样的爱吗?
“还有别人,对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吹得快要折断的芦苇。
三年来,钟志远从不说国内的情事,她也从不问,此时,她想到了桃子。
钟志远的喉结滚了滚,没点头也没摇头。
玛丽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泪:“你知道吗?每次祷告,我都求上帝让你平安,让我们……” 她没说下去,扭过了脸。
基督徒的爱该是完全的,可她现在像握着半杯温水,明知不够,却舍不得放下。
楼下传来露易丝轻轻的咳嗽声。
玛丽赶紧抹了把脸,月光照在她泪痕上,亮得像碎玻璃。
“我妈妈总说,遇见一个人不容易。”她望着墙上迈克尔?杰克逊的海报,声音轻得像叹息,“可她从没告诉我,遇见了,要怎么留住。”
钟志远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玛丽,我……”
“别说了。”她打断他,转身看向老虎窗外的老橡树,树影在地上扭曲成纠缠的绳,“明天还要早起,不是吗?该休息了。”
她扶着木质楼梯扶手站起来,月光落在她光洁的手臂上,泛着冷光。
她知道,今晚注定要在祷告中度过,一边求上帝指引,一边怕听见那个“离开他”的答案。
爱到深处,连信仰都开始动摇,这大概是最虔诚的罪。
走下阁楼时,她故意踩响最后一级台阶,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纠结踩碎在黑暗里。
可心里翻涌的爱与痛,都在提醒她:
有些结,不是想解就能解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