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老爷,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眼线说,鞑靼阿鲁台的一部袭了官军,逃到福余卫躲藏起来,大明一个千户去要人,竟被骂了回来。辽东总兵官刘江火了,亲去兀良哈,担心打起来,带走了不少官军,连金州都显空虚了。”
一个三十几岁的日本浪人躬身低头。榻榻米上盘腿而坐的倭枭山本一郎斜睨了他一眼, 轻轻抿了口茶,示意他坐下。
山本示意的举动,那一眼狰狞,若不是熟悉的人,非得吓个半死。而浪人恭恭敬敬走过来,跪坐在桌前,低头等候训示。
“丰臣君,辽东总兵官刘江可不是好惹的,我斟酌过此人,从军几十年,有勇有谋, 几无败绩。他到辽东后,谨斥候,设烽台,建城堡,大有一举灭我于海上的气势,关键节点,却突然远走兀良哈,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中国有句古话,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宁打图们,不攻辽东,就是让他 产生有他在、我们不敢登岸的错觉。所以,允他放了那么多斥候,建了那么多烽台。连着几年,金州外海平安无事,连一处海警也没有,搁谁也会觉着,斥候、烽台的震慑作用不 小了。再者,在下刚从金州回来,已见他的城堡、军营里空空荡荡的,晚间只是渺渺的几 缕炊烟,了无生气;海边城堡的士兵也少了,这几天频繁往金州城里跑,吆五喝六,毫无 纲纪,我还亲见他们为抢一个自卖的年轻女人大打出手。所以我敢说,大老爷,即使武士们今天打到金州去,也保管十拿九稳。”
浪人丰臣豢的话不能说没道理,若是连亲历亲为的侦伺都不信,还能信什么?山本脸 上外翻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有急着回答,几十年风雨坎坷的生命历程,十几年跌宕 起伏的海盗生涯一直在提醒着他,遇事三思而后行,先沉稳而后果敢,如同捕食的海鸟, 看好了一条浮出水面的小鱼,稳准地一口衔住,而不使其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刘江所辖的 辽东不是一只孤单的海鸟,而是驻有十数万大军的战略要地,捉不住小鱼可以再来,若进 袭辽东失手,不仅连小命会搭上,还有可能全军覆没。和中国军人打交道,他的教训太深 刻了。
永乐二年,山本一郎随日本贡使团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宁波登陆前,虽然上峰一再嘱咐大明规矩甚多,不得携带武器等违禁物品,但他还是故意将两把短刀藏在了较大的 漆器里,就是要试试守岸官军的戒备程度。混过了巡检司的检查,他的心里一阵忐忑后的 窃喜,说的很怕,真正做起来就没那么怕了。
上岸后,要进行交易他还是有些不安,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能不能卖钱他不 在乎,他在乎的就是有没有人严管,投石问路。当他把刀摆在摊位上的时候,正好巡检司 的巡检经过,见他是日本人,还是客气了些,嘴说手比划着让他收了,就到别处去了。待 巡检一走,他换了个地方,还是把刀以每柄十贯宝钞的价格卖了出去,赔了赚了他也不清楚, 他不知这十贯究竟能干什么。后来,当他在当地购物准备带回日本的时候,才觉着十贯还 不少,中国人没有坑他这个日本人。是畏葸他那副怕人的长相,还是对远道而来的人更加 通融?他不得而知。一趟中国之行,离他心中的海盗梦越来越近了。
山本一郎出生在日本九州一个破落的武士家庭,父亲在为藩主的效力中被杀,刚刚 十三四岁,下有三个妹妹,为生计所迫,他就不得不背上父亲的大刀,为藩主卖命去了。 在决斗中学习,在拼杀中磨砺,由于他善于琢磨每一个套路,又训练刻苦,虽多次受伤, 却保全了性命。小有名气之后,有了积蓄,遂找名师指点,十几年下来,不但练就了一身 好武艺,还练就了一副心硬如铁、把杀人当游戏的性格。
他成了有名的武士,也有了自己的追随者,但他的差事就是个赌命的行当,在替藩主披荆斩棘的路途上,充满着血腥、屠杀以致被杀的风险。他的身上,大小十几处刀伤,尤 其是脸上的一块,凸起着,阳光下呈现血红色,总给人一种血淋淋的感觉,加上浓眉下一 对三角眼,正所谓凶神恶煞,常人没有人敢多看他一眼。在崇尚武士道精神的日本,他把 疤痕当成了自己的骄傲,他的追随者也把这当成了豪侠、勇敢、无畏的象征,因而赢得了不少人的尊崇。
但二十年的武士豪侠,也让他腻烦了。藩主所给予的有数的钱,时时刻刻还有被杀的危险。山本早就听说有不少武士和浪人活跃在中国和朝鲜的海岸上,瞧准时机登岸劫掠, 从女人到各种金银珠宝,应有尽有。武士和海盗一样,都是拿生命做赌注,而游侠的武士付出更大而收入少,还要看藩主的脸色。如果隐姓埋名做一个海盗头领,只要得手,金银 珠宝就要车载斗量了。于是,他下定了做海盗的决心。
山本的心里虽痒痒,但二十年的刀光剑影却使他成了一个深谋远虑、谋而后发的人, 所以,进入新行当之前,他要找机会探个究竟再说。
偶然听藩主说起国王原道义要组织贡使去中国,这可是个千载难逢、实地踏勘的好机会,他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打点藩主,疏通路子,终于得了一个去中国的名额。宁波登岸后,除了有意弄一些违法交易,在等待大明皇帝召见的日子里,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 在了观察大明的海防上,还真发现了不少海防松弛的漏洞。一不做二不休,回日本后,他 把属下的随从们召集到一起,说了自己的打算,十几个亡命徒巴不得这样的发财机会,一 呼百应,悄悄脱离藩主,到海边劫了一条船,从此干起了在海上杀人越货的勾当。
山本一伙先是尝试着在日朝海域的对马岛一带小打小闹,幸运地躲过了两次大海盗群 体的吞并,两三年后发展到几十人,便有了吞并别人的想法。遇到海盗团伙,先假意周旋, 麻痹对方,继而突然袭击,掠人掠物,满载而归。
尝到了兵不厌诈的巨大甜头,接二连三实施,几无失手,遂在对马建起了自己的老巢, 也有不少小的海盗团伙慕名加入。随着他在一次次火拼中的不断得手,山本的势力越来越 大,只三五年工夫就发展到近千人。
中国和朝鲜沿海是他主要的剽掠目标,特别是中国沿海,每一次得手都收获颇丰,因而,他甘愿冒着比去别处更大的风险登陆这片膏腴之地。所以才有了中国的南到两广,北迄辽东,几乎没有他和其他倭寇团伙不染指的海岸了。想不到,他的第一次挫败是在辽东 外的沙门岛,为平江伯陈瑄所败,刚刚聚拢的家底几乎赔光。屋漏偏逢连阴雨,在他率残 兵败将逃回对马的途中,又遇到了飓风,两丈高的巨浪又掀翻了他的几艘小船,又是十几 个弟兄葬身鱼腹。回到对马,连守营的老弱伤残算起来才剩了不足五十人。
替藩主拼杀的每一次挥刀都深思熟虑的山本,在求胜的血腥中早就修炼出了百折不饶 的韧性,他丝毫没有气馁,反而压抑着心底的巨大哀伤平静地优恤那些远去的不归者,祈 祷他们在天照大神的庇佑下在另一个世界享受世间不曾享受过的荣华。他逐个慰问了受伤 的弟兄,归拢起身强力壮的,组成多股小船队,分散性地继续出没在中国上万里的海疆上。 在与中国军人的交手中,他越来越了解了这个庞大帝国的种种漏洞,在他偷袭呐喊和攻击 时,海岸的军队有临阵脱逃的,有见死不救的,甚至还有驱赶一群孩子上阵的,真是丑态 百出,所以才有了他的屡屡得手,短短几年的光景里就恢复了元气,又拥有了三十只大船 和近两千个武士。他的心底也有了一丝丝骄傲和对辽东的长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