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梨香院,炭火烧得正旺。薛宝钗坐在窗下做着针线,莺儿侍立在一旁,时不时往火盆里添些银炭。
“姑娘,听说宝二爷今日身子好些了,正要来瞧姑娘呢。”莺儿轻声说道,眼角瞥见宝钗手中的针线顿了顿。
宝钗抬起头,面色平静:“既如此,你去备些茶点。”
莺儿会意地点头,她知道姑娘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自从薛家搬进贾府,太太就时常叮嘱,要她们把握每一个与宝玉亲近的机会。那“金玉良缘”的谋划,在薛家已是心照不宣的事。
不多时,果然听见外面小丫头通报:“宝二爷来了。”
宝玉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进来,额上还贴着治头疼的膏药,脸上却带着笑:“宝姐姐可大好了?我前儿身上不好,没能来看你。”
宝钗忙起身相迎,笑道:“难为你还惦记着。我不过是偶感风寒,早就好了。”
莺儿奉上茶来,悄悄立在帘边,等待着合适的时机。
宝钗与宝玉寒暄几句,忽然笑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
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
莺儿屏住呼吸,知道时机到了。
宝钗托玉于掌上,只见那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她翻过正面细看,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念了两遍,宝钗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
莺儿嘻嘻一笑,上前说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
宝钗嗔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
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
宝钗被缠不过,这才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
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
莺儿站在一旁,心中暗喜。这出双簧唱得恰到好处,既让宝玉注意到了金锁与通灵玉的关联,又保全了姑娘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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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梨香院出来,莺儿陪着宝钗在园中散步。
“方才你说的话,未免太直白了些。”宝钗轻声说道,语气里却并无责备之意。
莺儿低头道:“姑娘教训的是。只是太太吩咐过,要适时提醒宝二爷...”
宝钗叹了口气:“我知道。只是这等事,终究要讲究个水到渠成。”
莺儿不敢再多言。她明白姑娘的难处——既要达成薛家的心愿,又要维持大家闺秀的体统。这其中的分寸,着实难拿捏。
自从薛老爷去世,薛家一日不如一日。薛蟠又不争气,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薛家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宝钗的婚事上。若能促成金玉良缘,薛家就有了倚靠。
这些道理,莺儿虽是个丫鬟,却也懂得。所以她甘心做这个“不懂事”的,替姑娘说出那些不能亲自说出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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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夏日,袭人请莺儿去怡红院打络子。
莺儿知道这又是接近宝玉的好机会。她精心挑选了几样彩线,早早地就去了怡红院。
宝玉正闲着无聊,见莺儿来了,十分欢喜,亲自搬了凳子让她坐下。
“早就听说你手巧,今儿可要让我开开眼界。”宝玉笑道,眼睛却不住地打量着莺儿。
莺儿抿嘴一笑,取出各色彩线,手指翻飞间,一个精巧的梅花络已见雏形。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
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
宝玉道:“你本姓什么?”
莺儿道:“姓黄。”
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
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
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
莺儿抿嘴一笑。这正是她等待的话题。
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
莺儿抬起头,娇憨一笑:“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
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
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她去。”
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
莺儿这才细细道来:“我们姑娘最是体贴下人,从不摆主子架子。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却从不炫耀。管家理事也是一把好手,太太常说,若是个男儿身,早就把家业撑起来了...”
她娓娓道来,将宝钗的优点一一数说。宝玉听得入神,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
莺儿知道,这番话已经达到了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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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怡红院出来,莺儿径直回了梨香院。
宝钗正在看书,见她回来,抬头问道:“络子打完了?”
莺儿点头,将打好的梅花络呈上。宝钗细细看了,赞道:“果然精巧。”
莺儿犹豫片刻,还是将在怡红院与宝玉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宝钗听后,沉默良久,方才叹道:“你这又是何苦?这些话传出去,旁人该怎么说我们薛家?”
莺儿跪了下来,眼中含泪:“姑娘,莺儿知道这样做不妥。可是太太吩咐过,要时时提醒宝二爷记得姑娘的好处。莺儿...莺儿也是不得已。”
宝钗扶起她,语气温和了些:“我知你是为了薛家。只是这等事,终究要讲究个体面。若是让人说我们薛家的女儿急着嫁人,岂不是适得其反?”
正说着,薛姨妈走了进来。听闻此事,不但没有责怪莺儿,反而笑道:“我的儿,你做得对。那宝玉是个实心眼的,若不常提醒,他怎知宝丫头的好处?”
宝钗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莺儿看着这对母女,心中五味杂陈。她明白宝钗的顾虑,也懂得薛姨妈的急切。夹在中间,她这个做丫鬟的,只能尽力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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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黛玉来找宝钗下棋,恰巧宝玉也在。
四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却有些微妙。黛玉见宝玉时不时偷看宝钗,心中不快,下棋时便处处针对宝钗。
宝钗却始终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倒是莺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一局终了,黛玉赢了,却并不开心,推说身子不适,提前告辞。
宝玉忙起身要送,黛玉冷笑道:“不必了,你还是陪你的宝姐姐吧。”
宝玉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莺儿趁机上前,笑道:“宝二爷且坐,我去沏一壶新茶来。”
出了门,莺儿并未走远,悄悄立在窗下听着。
只听宝钗温言劝道:“颦儿就是这个脾气,你何必放在心上?”
宝玉叹道:“我只怕她误会了。”
宝钗笑道:“你们自小一处长大,她怎会不知你的心?只是女儿家,难免有些小性儿。”
莺儿在窗外暗暗点头。姑娘这番话既显大度,又提醒了宝玉与黛玉的亲密,实在是高明。
果然,宝玉听后更加感动:“宝姐姐,你总是这般善解人意。”
莺儿知道,经过今日之事,宝玉对姑娘的好感又添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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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莺儿伺候宝钗睡下。
烛光摇曳中,宝钗忽然问道:“莺儿,你觉得我们这般费尽心机,究竟是对是错?”
莺儿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宝钗幽幽叹道:“有时我想,若父亲还在,我们何须如此...”
莺儿心中一酸,低声道:“姑娘别多想。以姑娘的人品才貌,原就该配最好的。”
宝钗苦笑:“最好的?什么才是最好的?是门当户对,还是两情相悦?”
这个问题,莺儿答不上来。她只知道,自从薛家败落,太太就整日忧心忡忡。若是姑娘能嫁给宝玉,薛家就有了靠山。至于姑娘自己的心意,反倒成了次要的。
“睡吧。”宝钗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莺儿吹熄了蜡烛,悄悄退了出去。月光从窗棂洒进来,照见宝钗眼角的一滴泪光。
这一刻,莺儿忽然明白了什么。姑娘所有的端庄持重、所有的圆融周到,不过是为了家族不得不戴上的面具。而她莺儿,就是这面具上最灵动的一笔。
为了姑娘,为了薛家,她愿意继续做这个“不懂事”的丫鬟。哪怕被人说成“上不了台面”,她也要尽力促成这段姻缘。
因为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报答薛家养育之恩的唯一方式。
窗外,月色正好。大观园里的明争暗斗,还远远没有结束。而莺儿知道,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她还要继续扮演那个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小丫鬟。
直到金玉良缘达成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