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旧课本里飘落的那张照片——十七岁的陆淮北站在教学楼前,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阳光把他的发梢染成金色。十七岁的宁叁站在他的旁边,笑着比了个耶。
他这才发现碧水还在屋内,但也就只有这一句话,随后再无声息,只有若隐若现的呼吸声,想来是碧水已经睡下了。他的动作不自觉轻了些,好像是怕打搅到一旁一直陪着他的女子,温北君缓缓把碧水扶到了榻上。
人缓缓看向窗外,如果真的有仙人,是高居在云端,垂钓人间,还是自放在人间,以世间百态为乐?
这不是他该思考的问题,世间有太多清客终日谈论着鬼神之说,从晨到昏,一刻不停,所谓之鬼神,所谓之仙人,不过虚无缥缈,比起那个不知道哪天就会到来的终结,温北君无暇去思考。他更想思考明天,尽管他知道是奢望,但他希望这种生活一直持续下去。
可是真的这么简单吗?
一旁的碧水的睡颜很好看,温北君好像第一次注意到碧水的脸,早就不是九年前的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了。就连温鸢也已经超过了当年碧水的年纪。
少年总是在一个恍惚之间就发现自己变成了大人,手中的剑不再是拿来玩耍的玩具,是真真切切,刀光血影中保家卫国的凶器。
温北君知道,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跟在族兄身后叫嚷着的纨绔了,他是温家最后的男人,是整个西境的天殇将军。他可以不去考虑大魏,但不能不考虑临仙城还有临仙身后的雅安城。
他不能容忍和当年同样的事降临在西境,他不能让临仙变成当年的河毓。
是正八经在大梁学宫读过圣贤书的读书人,族嫂是号称河毓书圣的宋道蕴。
总之,温北君觉得,自己的侄女成长到今天这番地步全都赖自己。
茶水边有一盘红豆酥,没有经过府内的厨子,是碧水亲手做的,她知道眼前的男人几乎是不挑什么吃食的,唯独这红豆酥挑剔得很,只要碧水亲手做的。或者说,男人只是格外钟爱她的手艺。
碧水轻轻揉捏他的肩膀,茶水约莫还是滚烫,温北君吹了半天也没敢喝进嘴,只能又放回了桌上。
她总是很在意这座古刹,尽管已经破败多年,但总是出现在她的梦中,香火繁盛,一如从前。
她这次出城是托了碧水的,她从来没有把碧水看做侍女,不如说整个温府上上下下都很清楚,碧水就是这座将军府的女主人。尽管碧水坚持喊着她小姐,她说了很多次让她喊自己小鸢就好,二人也只能各论各的,一人喊小姐,一人喊碧水姐。
温鸢唯独不想让自己的叔叔知道自己来了姑苏寺,说到底,她总觉得这座古刹和自己的父亲有着脱不开的干系,但若是说有什么干系,她倒是也说不清楚。她不想勾起温北君关于自己父亲的任何回忆,她依稀听说过叔叔和父亲之间的关系,虽然只是族兄弟,但是感情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的亲兄弟,自己父亲的死是横在当今魏王和温北君心中的一根刺。
她从小就没有听温北君说过什么要忠君,要爱国,她知道温北君对于魏王心中是有恨的,温北君恨当年魏王的不驰援,导致整个河毓郡被汉军屠戮殆尽,河毓郡守温九清连同二子温鸾温鹭一并战死。
温鸢没打伞,戴了个斗笠,低着头匆匆赶路。还没到城门,就撞了个人,给自己差点摔了一跟头,刚抬头想骂,就看见一个男人打着伞,一袭青衫,眼角都是笑。
温鸢立马低下了头,扭头就走。不想男人拎住了她的衣襟,不论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挣脱男人的手。
“跑什么?”
听见男人的话,温鸢的头更低了,不敢和自己的叔叔对视,也根本不再有跑的想法。
“小鸢,自己跑就算了,这次你还敢带着你碧水姐姐一起说谎。”温北君佯怒,故意瞪着眼,装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温鸢见温北君并没有动怒,吐了吐舌头,“没事没事,碧水姐不会生我气的,我可是她最喜欢的小鸢。”
见温北君仍然没有改变神色,温鸢只能祭出自己的底牌,挠向了温北君的腰窝,一向怕痒的温北君瞬间破功,只能伸出伞,示意相依为命了许多年的小侄女一起回府。
见温北君不再生气,温鸢也笑了出来。
“叔,你不生气了?”
温北君哭笑不得,“我还气什么,看你这架势也不是干了什么坏事,不过是和以前一样跑出去玩了便是。”
温鸢见自己并没有被温北君发现,也笑了出来,只是把经书往怀里紧了紧。
温北君扫了温鸢一眼,假装没有看出温鸢的小动作。
“走,大侄女,和叔回家咯。”
一高一低的身影走在略显泥泞的小路,就和城内的三万户一样,在乱世之中,深深浅浅,却又步履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