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末。
皇宫。
御书房。
贞启帝端坐于御书房的蟠龙大案后,修长的手指缓缓捋过颔下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目光落在案几上堆叠如山的奏折上。
每一本奏折的封皮都已钤上太子府的朱印,显然已由东宫先行批阅,但他依旧逐字逐句地细细审阅,笔尖不时悬停,在留白处轻轻圈点批注。
毕竟再过不久,这万里江山便要交托给太子,退位让贤在即,他必须守住这最后一道关,不容许半点疏漏。
这五年来,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愈发清晰。
他能清晰地察觉到身体的变化,晨起时手腕偶有微颤,久坐后起身需扶着案沿缓一缓,即便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寒松般维持着帝王的威严,可常年深夜批阅奏折、处理朝政的疲惫,早已像细密的蛛网缠上脏腑,让身体悄然滑向下坡路。
一阵细密的痒意从喉头升起,他侧过身,用锦帕掩住口,轻轻咳嗽了一声,那声音不重,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窗棂望向庭院,午后的阳光正透过雕花窗格洒进来,金色的光斑落在他的脸上,将眼角与额间的皱纹映照得愈发分明。
比起五年前,那些纹路深了些,也多了些,就连原本乌黑的鬓角,也悄然染上了几缕银丝,像是被岁月撒上了一层薄霜。
就在这时,一道软糯清甜的小奶音从殿外传来,带着孩童特有的雀跃:“皇爷爷,皇爷爷!”
那声音像颗裹了蜜的糖,瞬间驱散了御书房里的沉闷。
贞启帝的眼睛骤然亮了,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笑意,他连忙放下手中的奏折,目光热切地投向大殿门口。
只见一个穿着粉色绣玉兰花袄裙的小小身影,像个圆滚滚的小肉球似的,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正是他的小孙女孟允瑶。
御书房的门槛比孟允瑶的膝盖还高,她踮着脚尖,小手扒着门槛,费劲地往上爬。
爬到第二个台阶时,脚下一滑,小小的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摔下去。
守在一旁的太监付贤眼疾手快,连忙上前一步,稳稳地将她抱了起来,又轻轻放在地上。
刚站稳的孟允瑶也不害怕,立刻甩开付贤的手,又朝着贞启帝的龙椅跑去,跑到跟前便仰着小脸,伸出胖乎乎的胳膊,奶声奶气地喊道:“皇爷爷抱!”
贞启帝笑着放下手中的狼毫毛笔,笔杆轻轻搁在笔山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俯身,一把将孟允瑶捞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膝头,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里满是疼爱:“哎呦呦,我的乖孙女,可把皇爷爷想坏了!这几日没见,又长重了些。”
孟允瑶搂着贞启帝的脖子,小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目光落在他下巴的胡须上,伸手就扯了扯,脆生生地说:“皇爷爷,你的胡子白了,像雪一样。”
站在一旁的宁阳连忙皱起眉,轻声呵斥道:“允瑶,不得对皇爷爷无礼,快松开手。”
贞启帝却毫不在意,微微抬手,示意她不必较真,又低头摸了摸孟允瑶柔软的头发,眼神温柔:“无妨,孩子说得对,爷爷的胡子是白了。爷爷就喜欢允瑶这直性子,一点都不无理。”
说着,他抱着允瑶,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御书房的门外,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像个盼着子女回家的普通老人似的,眼巴巴地望着那扇朱漆大门。
可门外只有风吹动廊下宫灯的影子,他渴望见到的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渐渐的,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嘴角微微僵住,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失落,问允瑶:“哎,乖孙女,你爹益合,没跟着你一起来吗?”
宁阳闻言,连忙上前一步,垂手答道:“回父皇,益合近日在府中处理族中事务,着实有些忙碌,抽不开身,便让我带着允瑶先来给父皇请安。”
贞启帝抱着允瑶的手紧了紧,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也有几分无奈:“哎,你也不必替他辩解。
他哪里是忙,许是心里还不愿意见朕吧。当年朕和太子做的那些决定,他到现在还在埋怨呢。”
宁阳连忙摇头,语气急切地解释:“父皇说笑了,哪有这样的事。当年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益合不是记仇的小心眼,早就放下了,您别多想。”
贞启帝却轻轻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也有几分对儿子的了解:“哈哈哈,你不用替他遮掩。他是什么性子,朕还不清楚?
他呀,就是那种嘴上不说,心里却记着事儿的小心眼,当年的坎,怕是还没真正过去呢。”
贞启帝抱着孟允瑶,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摩挲着孙女柔软的衣料,声音里褪去了方才的笑意,只剩下掩不住的疲惫与忧虑:“这万里江山,转眼就要交到太子手上了。
等今年一过,朕便彻底禅位,不再过问朝堂之事。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语气愈发沉重:“老孟的身子,朕看也快扛不住了。
他如今坐着的相国之位,本就是早为益合准备好的。
可若到了那时,那小子还在跟朕置气,死活不肯接这个位置,太子身边最关键的辅臣之位就空了出来……这朝堂之上,怕是又要乱套了啊。”
这番话,宁阳早已听了不下十遍。
每次进宫来看望父皇,贞启帝总要拉着她念叨几句,话语里满是对朝政交接的忧心。
她虽是当朝长公主,身份尊贵,可自嫁给孟皓清之后,便恪守妇道,从不插手朝堂之事,只安心打理府中内务。
可即便如此,她也清楚,太子初登帝位,根基未稳,若少了相国这等能镇住场面的重臣辅佐,于新帝、于整个王朝而言,都将是天大的笑话,朝堂格局更是会因此动荡不安。
孟皓清本就是贞启帝选定、太子倚重的辅臣,五年前却因与皇室的摩擦突然辞官。
辞官后,他更是将手中握着的探清府总督之职随手丢开,全然不顾那职位背后牵扯的地方军政要务。
虽说短期内有副手暂代,倒也没出太大乱子,可探清府终究没了主心骨,办事效率远不如从前。
这些年来,贞启帝为了劝他出山,不仅数次下旨征召,更是让太子亲自登门拜访,放下储君的身段好言相劝。
可孟皓清要么紧闭府门,避而不见;要么就是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任太子如何劝说,都只淡淡应付,活像“死猪不怕开水烫”,半点不肯松口。
每次想到这些,宁阳都忍不住头疼,一边是忧心朝政的父皇与太子,一边是固执己见的夫君,夹在中间的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