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娃在一旁用力点点头,深以为然。他看着吴厂长,趁热打铁地抛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语气里带着几分恳切:
“吴厂长!长期合作是我们共同的愿望,我们打心眼儿里乐意。不过,有句话我得实打实地说,听说您给的加工费不高,我们算了算,除了付给工人的计件工资以外,所剩无几,就连基本的水电费、管理费都快保证不了,更谈不上赚取利润了。您看,能不能再给我们提高一点加工费呢?”
这话一出,车间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了几分。山娃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紧紧盯着吴厂长的脸,生怕从对方眼里看到拒绝。
吴厂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沉默了几秒。下一秒,他蹙起双眸,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语气中肯地表态道:
“这个嘛!等我回去再与财务测算一下,尽量考虑给你们再提高一点加工费。”
山娃刚想松口气,就听吴厂长又接着说:
“不过幅度不会太大。你们也要在内部管理上下功夫,计件工资定额,也要尽量压低一点,掌握好分摊工资和费用之间的比例。这年头,做生意都不容易,咱们得互相体谅。”
这话虽然没给准信儿,但好歹有了商量的余地。山娃和王知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欣慰,两人连忙频频点头,连声应着:
“是是是!我们一定好好琢磨琢磨!在内部管理上再下下功夫。”
山娃心里一盘算,既然吴厂长松了口,不如趁热打铁,带他去塑料厂见见曹厂长。曹厂长虽然不管服装厂的事,但好歹是厂里的总负责人,两人见一面,把长期合作的事儿敲定下来很有必要。于是,他便提议道:
“吴厂长,既然您对我们的活儿满意,不如我带您去塑料厂见见我们曹厂长?也好把后续合作的事儿再聊聊。”
吴厂长闻言,立刻点头应允道:
“好啊!我正想去,见识见识你们曹厂长的‘庐山真面目’呢。”
王知青在一旁琢磨了片刻,看了看车间里堆着的半成品,又看了看山娃,开口道:
“那你带着吴厂长去吧!我在这里盯着加工棉服,刚开了个头,可不能出岔子。抱歉了,不能陪你们一起去。”
山娃想了想,觉得王知青考虑得周到。车间里确实离不了人,他便没再勉强,冲王知青摆了摆手说:
“那好吧!这边服装加工的事,就辛苦你了。”
两人简单告辞后,山娃把自行车停在服装厂的车棚里,没再骑车过去。吴厂长的小轿车就停在了门口,锃亮的车身在阳光下闪着光。山娃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热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满身的冷气。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心里既忐忑又期待——不知道曹厂长见了吴厂长咋说?这长期合作的事儿能不能成?胆囊的隐痛又一次袭来,他咬了咬牙,暗暗告诉自己,这次一定要把合作加工订单的事谈妥,不能让厂里的工人们失望。
初冬的日头矮得发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在塑料厂的红砖厂房顶上,风卷着厂区角落的塑料碎屑,打在墙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暗处低声盘算。
吴厂长的黑色小轿车,碾过大街的柏油路面,到了塑料厂大门口,车轮压过碎石子的声响,打破了厂区的沉寂,最后稳稳停在办公楼前——车身擦得锃亮,与周围灰蒙蒙的厂房、堆得半人高的塑料凉鞋半成品,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山娃立刻从副驾驶下车,伸手拉开后车门,声音带着被冷风吹过的沙哑,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用手迎着,让吴厂长下车,热情地说:
“吴厂长!到了,您快里面请。”
吴厂长从车里下来,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上戴着一块亮闪闪的手表,目光扫过山娃冻红的脸和沾着灰尘的鞋子,微微颔首,语气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温和,客气地问道:
“麻烦赵厂长了,曹厂长在办公室吧?”
“应该在呢!临来时,王厂长给他打电话了,我这就领您上去。”山娃一边回答,一边侧身引路,脚步放得很慢,一方面是怕吴厂长走得急,不习惯厂区的环境,另一方面,也是怕自己走快了,腹下的疼痛会愈发明显。
他走在前面,后背微微躬着,像一株被冷风压弯、却不肯折断的玉米秆,每走一步,都悄悄调整着呼吸,压下那股钻心的隐痛。
办公楼的走廊里光线昏暗,墙壁上的白灰已经斑驳脱落,挂着的“安全生产,质量第一”的标语也褪了色。山娃领着吴厂长,走到二楼曹厂长的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笃笃笃!”
里面传来曹厂长洪亮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暖意裹挟着淡淡的茶水香扑面而来。曹厂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头发略有些花白,额头上的皱纹很深,眼神锐利而沉稳,一看就是常年握惯了实权的人。
他见吴厂长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热情的笑意,快步走上前,伸手握住吴厂长的手,力道很足:
“吴厂长,稀客稀客,快坐快坐!”
吴厂长也笑着回应,两人握了握手,他坐在了沙发上,寒暄了几句——从天气聊到厂区的近况,从塑料厂的生产聊到兼并服装厂的难处,语气热络,眼神里却都藏着几分试探,像两只互相打量的怪兽,小心翼翼地探着对方的底线。
山娃站在一旁,给两人倒上茶水,指尖因为腹下的疼痛微微发颤,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办公桌的桌面上。他赶紧拿出抹布擦干净,脸上露出几分歉意的笑。
曹厂长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几分默许,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疼,却没多说什么,转头看向吴厂长,语气渐渐沉了下来,切入了正题,一边问着加工质量,一遍又解释说:
“吴厂长!我们给你们加工的大棉袄怎么样啊?质量没问题吧?本想等赵厂长病好了,回来再商议服装厂加工接单,无奈你们找上门来了,着急要抢活给你们加工,也就只好让王厂长过去盯着理顺生产。有些不如意的地方,还请你多理解啊!”
吴厂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时,杯底与桌面发出“当”的一声轻响,他抬眼看向曹厂长,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坚持说:
“曹厂长!我也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这批棉服,加工质量还是蛮不错的,就是交货期限,多少有点拖拉,王厂长也说了,服装厂放假好长时间了,刚开始恢复生产,难度不小,我也理解;赵厂长提出来加工费偏低,这批订单确实苦了点,等我回去再让财务算一算,要是能给你们再涨点加工费,看看外贸那边能不能承受,不过,我也和赵厂长说了,涨幅也不会涨多少,还得内部挖潜,在提高效率上下功夫。”
曹厂长点了点头,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手指轻轻敲击着办公桌的桌面,目光扫过一旁的山娃,示意他也坐下说话。山娃迟疑了一下,找了个靠门的椅子坐下,腰杆却不敢挺直,时刻留意着两人的对话,腹下的疼痛越来越明显,他悄悄用手按住,指尖用力,几乎要嵌进棉袄的布料里,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认真听着。
“交货期,我们这边再催催王厂长,尽量在十月末交货。”曹厂长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商议,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说:
“原来服装厂有一辆130长箱板货车,送货直接送到顺义城关服装厂,当场验货,验货无误后,看看啥时候能给加工费呢?”
吴厂长皱了皱眉,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
“十月末交货,问题不大,不能再往后拖了。但加工费的数额,之前咱们谈的是每件五十块,一共五万块,我估计最多每件再涨10元撑死了,那就是总金额六万元,我尽量争取给你们这个数。还有付款时间?能在验货无误后,一周之内,我们把钱就能汇到服装厂的财务账号上。”
曹厂长看向山娃,眼神里带着询问说:
“赵厂长!你怎么看?咱们厂里的资金情况,你也清楚,不能垫付给服装厂发工资,只能靠加工费了。”
山娃深吸一口气,压下腹下的剧痛,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很沉稳地说:
“吴厂长!加工费每件五十块,提高到六十块,这个数额我们认可。十月末交货、130长箱板货车送货、顺义城关服装厂验货,这些我都没意见。付款时间,一周之内汇款,我们也能答应,只是希望到时候,咱们双方都能守信用,不耽误彼此的事。服装厂上班的工人,只能靠加工费发工资,可耽误不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手心沁出了冷汗,腹下的胆结石像是在慢慢滚动,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却依旧强撑着,眼神坚定,没有丝毫退缩。他心里清楚,这批棉服的加工费,关系到服装厂几十名工人的生计,也关系到服装厂与顺义城关服装厂后续的合作,不能有半点差错。
“只要在月底31日前保证交货,在一周之内付加工费绝对没问题。”吴厂长满有信心的表态说。
“另外,下一批订单,能不能等赵厂长出院之后,咱们再慢慢商议?服装厂虽然已经被塑料厂兼并,但怎么经营管理,就等赵厂长回来后我们确定,很多事,两半粘子很麻烦,不好管理呀。”曹厂长说着,看向了吴厂长,赵厂长的病情,也让他牵挂,他不想趁着赵厂长住院,就贸然敲定下一批订单。他想,等服装厂有了说法再说。
吴厂长也可出来了曹厂长和赵厂长之间,观点和态度上的微妙变化,不好再说什么,他看了看赵厂长,又看了看曹厂长,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意道:
“好好好!既然曹厂长和赵厂长都这么说,那咱们就这么定了。十月末交货,验货无误后一周内汇款,下批订单,等赵厂长出院再定。你们抓紧安排工人们赶工,争取别耽误交货期。”
“好!一言为定!”曹厂长表态说着,站起身,再次握住吴厂长的手。赵厂长也上前对吴厂长说: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吴厂长心照不宣地拍了拍山娃的肩膀,回应道。
送走吴厂长,厂区的风更冷了,夕阳已经沉到了厂房的尽头,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曹厂长转头看向山娃,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说:
“山娃!你留一下,有件事,我得跟你传达一下,县里领导关于咱厂兼并服装厂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