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妈妈和李春燕第一次见面。
公园里。
李春燕坐在石凳上,追忆道:“那时候,我认为幽荧和她的家人全是妖魔。”
“那些消失的孩童,在这里。”
楚浩皱眉头。
他知道妈妈是不可能伤害孩子。
李春燕继续道:“自然不是幽荧,是她那些伪装成家人的妖魔……幽荧从它们手里,救下了一群孩子。”
“幽荧没杀那些妖魔,反而让它们跟着自己照顾孩子,弥补犯下的错。”
“妖魔不是没反抗过,但全部被幽荧给镇压了。”
“久而久之,妖魔们也在慢慢的改变,幽荧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引导妖魔。”
楚浩道:“后来呢?”
李春燕抬眼道:“我在幽荧身边呆了半个月左右,终于确定孩子们是安全的……我告诉幽荧自己的身份,是一位镇魔司。”
“幽荧没说什么,她告诉我,自己不会伤害任何人。”
“而我当时其他任务要紧,我就离开了。”
“直到十年后,我成为了镇魔司第五代总长,我和幽荧再次相遇。”
“……”
十年光阴,足以让江河改道,王朝倾覆。
镇魔司第五代总长李春燕,那个身形永驻十二岁稚龄的女子,其名已如最凛冽的北风,呼啸在妖魔邪祟最深的噩梦之中。
这一日,
她途经中原腹地,一处饱受旱流寇蹂躏的荒村。
一群饿红了眼的流民,正围着一个蜷缩在断墙下的身影,污言秽语,撕扯着那人身上早已褴褛不堪的布片。
被围在中间的女人,死死护着怀里一个脏污的粗布包裹……对落在身上的拳脚恍若未觉,只是眼神浑浊呆滞。
李春燕本不欲多管人间蝼蚁的争斗。
然而,
就在她目光扫过那女人沾满泥污,散乱如枯草的发丝下,无意间露出的半张侧脸时。
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纵然蓬头垢面,纵然形容枯槁,那惊鸿一瞥的轮廓……那曾被残阳勾勒、被难民奉若神明的清丽线条……是幽荧!
“滚开!”
一声叱咤,并非雷霆万钧,如无形冰锥刺入所有流民的骨髓。
喧嚣戛然而止,流民们惊恐回头,只看见一个看似幼小的身影,独立于焦土之上。
流民们如避蛇蝎,连滚爬爬地四散逃开。
焦土之上,只剩下两人。
李春燕一步步走向那蜷缩的身影。
十年了,
她曾无数次推演过与幽荧重逢的场景。
或许是在某个邪气冲天的魔窟深处,或许是在她依旧如雪莲般,庇护一方孩童的庭院……却从未想过,是在这污秽的泥尘里,见到她如此不堪的模样!
李春燕蹲下身,动作是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试图拂开幽荧脸上纠缠的发丝。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皮肤,带着污垢的粗糙感,与记忆中那温润如玉的触感天差地别。
“幽荧?”李春燕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你吗?”
那浑浊呆滞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聚焦在李春燕脸上。
没有认出故人的惊喜,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光,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如同枯竭了千年的古井。
她只是下意识地将怀里那个包裹得更紧了些,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李春燕的心,像是被无数细密的冰针反复穿刺。
那个曾以纯净灵气书写“人”字、眸光能倒映人心的幽荧。
如今,
竟成了这般浑浑噩噩、连乞丐都不如的模样?
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与难以言喻酸楚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十年筑起的心防堤坝。
她不再犹豫,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幽荧冰冷颤抖的身体,小心地将她抱起。
入手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把枯骨。
镇魔司在此地设有临时的暗桩据点。
当李春燕抱着一个蓬头垢面、神志不清的女人踏入时,守卫的力士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总长大人向来独来独往,手段酷烈,何曾见过她这般……近乎温柔的举动?
“总长大人,这是!”
“我的一位故人。”
幽荧被安置在干净的床铺上,有女眷小心地为她擦拭身体,换上洁净衣物。
李春燕寸步不离,目光审视着幽荧身体的每一寸……没有明显外伤,但气息微弱紊乱,如同被暴风肆虐过的残烛。
“发生了什么?”
李春燕坐在床边,握住幽荧枯瘦冰冷的手。
“幽荧,告诉我,是谁把你变成这样?”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幽荧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望着屋顶的梁木。
李春燕心头沉入谷底。
看着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空洞的眼睛,李春燕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十年镇魔她早已心如铁石。
此刻却为这失魂落魄的女子,尝到了久违的“心疼”滋味。
日子在焦灼与无望中流逝。
幽荧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偶尔会对着虚空喃喃自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破碎音节。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抱着那个从不离身的粗布包裹,安静地蜷缩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
李春燕一面处理着镇魔司繁重的公务,追剿着各地冒头的邪祟,一面将幽荧护在羽翼之下。
这诡异的组合,成了镇魔司内部一个讳莫如深的奇谈。
直到半月后,
一场席卷千里的恐怖阴云,骤然降临在豫州大城……禹州。
消息传来时,禹州城已然化为人间鬼蜮。
一种无形无质、却贪婪吞噬一切生机的“枯寂之瘴”毫无征兆地爆发,笼罩全城。
草木瞬间凋零成灰,鸟兽哀嚎着化为干瘪的皮囊,凡人更是成片倒下,血肉精华被抽离,只留下一地蒙着人皮的枯骨!
镇魔司高手尽出,布下重重禁制,试图阻隔瘴气蔓延。
然而,
那枯寂之力诡异绝伦,寻常灵力屏障触之即溃,如同冰雪遇沸汤。
司内数位精研阵法的长老联手布下的“九阳封魔阵”。
金光璀璨,符文流转如龙,却在瘴气侵蚀下仅仅支撑了一炷香时间,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遍布裂纹!
主持阵法的长老须发怒张,嘴角溢血,嘶吼道:“挡不住!这非人间瘴气,是‘葬土’泄露的气息!有天葬级的大恐怖要苏醒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镇魔司众人心中蔓延。
天葬级!
那是只在最古老卷宗里记载的、足以葬送一方天地的灭世存在!
就在金光大阵行将崩溃、枯寂之瘴如墨色潮水,即将吞没阵外最后一批撤离百姓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蜷缩在李春燕身后阴影里,抱着破布包裹,浑浑噩噩的幽荧,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
“嗬……嗬……”
她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困兽濒死的低吼。
“轰——!!!”
禹州城中心,大地如同脆弱的蛋壳般轰然塌陷!
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庞大的、由纯粹枯寂与死亡气息凝聚的漆黑旋涡,骤然形成。
漩涡中心,
两点猩红如血狱熔岩的巨大眼眸缓缓睁开,仅仅是被那目光扫过,外围数名镇魔司精锐力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血肉干枯,化灰飘散!
“葬土使……万枯主!”
一名见多识广的镇魔司老供奉骇然尖叫,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完了……禹州……不,这方天地都要完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所有人的心。
李春燕目眦欲裂,决一死战的时刻到了。
就在这天地同悲、万物待葬的刹那。
是幽荧。
她猛地抛开了,那个从不离身的破布包裹!
包裹散开,里面并非珍宝,只有一块早已干硬发黑的……粗面饼?还有几根褪色的、孩童编织的粗糙草绳?
她抱着头,身体因无法承受的痛苦而剧烈痉挛、扭曲。
那双空洞了十年的眼眸,此刻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不再是温润如玉的清泉,而是如同万载玄冰炸裂、星辰崩毁般的极致冰冷与……暴虐!
“闭嘴,吵死了!!”
这叱咤之声,竟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凌驾于法则之上的威严!
一点光芒,自她眉心骤然亮起。
初始微弱如豆,却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开天辟地时的第一缕光……这光芒瞬间膨胀、蔓延,覆盖了她的全身!
她肌肤,由内而外透射而出的、流转不息的月华。
清冷!
孤高!
圣洁!
却又带着一种漠视诸天、审判万物的无上威严。
此刻的幽荧,不再是那个蜷缩在断墙下的落魄女子,不再是苍梧城中施粥的富家千金。
那漩涡中心的“万枯主”似乎感应到了巨大的威胁,猩红的巨眸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随即被更狂暴的毁灭意志取代。
枯寂之瘴如同亿万条漆黑的触手,汇聚成一道湮灭一切的洪流,朝着幽荧所在的方位,轰然冲下。
所过之处,空间寸寸崩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哀鸣。
李春燕瞳孔骤缩,就要迎上!
然而,
比她更快!!!
幽荧只是抬起了手。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只是对着那毁天灭地的枯寂洪流,对着那漩涡深处猩红的巨眸,对着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天地,伸出了一根纤纤玉指。
指尖,一点凝练到极致的月白光华,悄然绽放。
那光芒如此微小,如同夏夜萤火。
下一瞬——
“啵。”
一声轻响,细微得如同水泡破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那毁天灭地的枯寂洪流,在距离幽荧指尖尚有百丈之遥时,无声无息地……湮灭了。
如同炽热骄阳下的残雪,连一丝黑烟都未曾升起。
旋涡中心,那两点猩红如血狱熔岩、蕴含着灭世意志的巨眸,猛地瞪大到极致。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万枯主的意念尖啸戛然而止,只剩下无法置信的、源自灵魂本能的恐惧战栗!
“嗤——”
一声轻响,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寒冰。
那一点月白光华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枯寂之力的阻隔,直接出现在猩红巨眸的正中心!
然后,轻轻一旋。
两点猩红,如同被戳破的巨大血泡,瞬间黯淡、碎裂、化为虚无!
“嗷——!!!”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蕴含着无尽痛苦与恐惧的哀嚎,从旋涡深处爆发出来,震得整个禹州废墟都在簌簌发抖!
天地开始剧烈地扭曲、崩塌!
粘稠如墨的枯寂之瘴疯狂倒卷,发出“滋滋”的声响……在纯净月华的照耀下,冰雪消融般迅速淡化、消散!
仅仅一指!
葬送一方天地、令镇魔司束手无策、逼得李春燕欲要搏命的天葬大恐怖——“万枯主”。
连同它带来的灭世枯寂,便在这一点微渺的月华之下,烟消云散!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禹州城外幸存的每一个人。
风停了,云散了,连劫后余生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镇魔司的人,无论是最底层的力士,还是那些见惯风浪的长老供奉,全都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心脏,大脑一片空白。
李春燕站在原地,玄衣猎猎。
她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到极点的身影,看着那张在月华映衬下、褪去所有尘垢与麻木、只剩下冰冷神性的侧脸。
十年了……她终于再次见到了幽荧的力量。
不,
这比十年前更加恐怖。
更深不可测。
一指灭天葬!!
除了父亲,她还从未见过。
那干硬的粗面饼,褪色的草绳……这十年,幽荧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究竟……是谁?
月华光缓缓收敛。
幽荧周身那流转不息的神性光辉,渐渐黯淡下来,如同燃烧殆尽的星辰……她又变回了那个浑浑噩噩、失魂落魄的女人。
镇魔司的所有人,依旧沉浸在那一指带来的、颠覆认知的绝对震撼与无边恐惧之中,无人敢上前,无人敢言语。
天地一片肃杀,唯有寒风呜咽,如泣如诉。
“幽荧!”
只有李春燕走过去,轻轻抱住那浑浑噩噩的瘦弱身影。
幽荧指关节发白,抓住李春燕的胳膊,抬头哭道:“孩子们,死了……全死了。”
“是我,害死了他们。”
李春燕娇躯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