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是秦国君王狩猎游玩之所,如今却被分割出几处相对独立区域,专门用以安置来自各国的身份尊贵的“客人”,如韩太子安、魏太子假、楚太子悍,以及春平侯赵佾。
如今,又加上了燕太子丹。
苑囿的景致确实极尽人工之巧,亭台楼阁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在冬日的萧瑟中自有一番清冷雅致。
然而,这一切在姬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囚笼色彩。
精巧,不过是更华丽的枷锁;幽静,不过是更深的死寂。
他被引至一处独立的院落,院墙高耸,门口有披甲执锐的秦兵守卫,院内亦有数名面无表情的秦国侍从和侍卫。
房间内一应陈设俱全,锦被熏炉,茶具食案,皆是上品,生活用度看似周全备至,却处处透着一股被严密监控、毫无隐私的压抑感。
“燕太子,此处便是您的居所。一应饮食起居所需,皆可吩咐院内下人。若有特殊需求,可告知下官,由下官代为禀报典客署。”
负责安置的秦国属官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继续道:“若无大王亲颁诏令及典客署官员陪同,请勿擅自离开此院。
苑内其他贵客居所,亦请勿要随意探访,以免徒生事端。”
最后四个字,属官说得意味深长。
闻言,姬丹默默点头,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这一切,他早已预料。
所谓的“居住”,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比之邯郸时赵国那简陋的馆舍看守,这里更华丽,也更森严。
他甚至在踏入院门时,瞥见远处另一处独立院落的门口,同样站着秦兵守卫。
他知道,那里面住着的,可能就是同样沦为阶下囚的韩太子或魏太子等人。
彼此近在咫尺,呼吸着同一片苑囿的空气,却如同隔着天堑,被无形的壁垒隔绝,永无相见、互通消息之日。
这种无声的隔离,比粗鄙的谩骂更令人绝望。
.........
夜幕降临,偌大的上林苑更显寂静。
姬丹独坐于布置精美的暖阁内,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精致饭食。
然而,他却毫无胃口,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只觉得那香气也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囚牢气息。
窗外寒风呼啸,吹打着窗棂。
他带来的几名忠心耿耿的燕国随从,只能在外间狭窄的耳房内侍候,连说话都需将声音压得极低,唯恐惊动了院内无处不在的“耳目”。
一种孤独感和无力感,将他紧紧包裹。
他想起了蓟城,想起了父王,想起了燕国的山川河流。
最终,所有的思绪,都无可避免地定格在今日章台宫中嬴政那冰冷的话语和审视的目光上。
“安守本分......”
姬丹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冰冷的弧度。
这屈辱,他姬丹,记下了。
他也知道,属于他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
那不是孩童间的嬉闹争执,而是关乎燕国存亡、关乎宗族血脉的生死博弈,他没有退路。
.........
而章台宫的书房内,嬴政正站在地图前,手指轻轻落在燕国的疆域上。
一旁的刘高躬身道:“大王,燕太子丹已安置妥当,上林苑的守卫都已加强,不会出任何差错。”
“差池不在于守卫,而在他那颗心。”
嬴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姬丹不是韩安那般怯懦之辈,也非魏假那般短视之人,亦非熊悍那般胸无志向。
他的骨头里,藏着燕人的韧劲。”
“臣明白。臣即刻传令下去,他的一言一行、一饭一眠,都详细记录,随时呈递大王。”刘高恭敬应道。
待刘高言罢,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嬴政的目光,从燕国疆域缓缓移开,扫过韩、魏、楚的版图,最终定格在舆图中央那片日益扩大的秦国土地上。
他想起了邯郸的岁月,想起了那个曾经护着他的少年,仿佛就在昨日。
但他很快收回了思绪,指尖猛地攥紧。
不是不想认,不是不念旧,而是他肩上扛着的,是数代秦人的期盼,是扫平六合、统一天下的伟业。
这条路,容不得半分私情牵绊。
“姬丹啊姬丹。”
他对着空寂的殿宇轻声开口,语气里没有惋惜,只有果决:“寡人不是不能念及邯郸旧情,只是这天下,必须有一个共主,这乱世,必须有一个终结。
这共主,只能是寡人;
这终结,只能由秦国来完成。”
此刻,嬴政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
“你若肯劝燕降顺,助寡人完成一统,燕国宗室或可保全;若你执意为燕顽抗,非要站在寡人霸业的对立面......”
他顿了顿,眼底最后一丝温情彻底褪去:“那寡人,便只能以燕国为棋,以你为劫,扫清这最后一道阻碍。”
刘高垂着头,不敢接话。
他能感受到大王话语里的决绝,那是一种为达目标不惜一切的坚定,哪怕对手是昔日挚友。
夜风吹过咸阳宫的殿宇,带着上林苑的草木气息,也带着一丝无形的硝烟味。
这场博弈,早已不是两个人的恩怨,而是裹挟着六国命运的洪流。
嬴政要的是天下归一,姬丹守的是燕国存续。
他们的立场,从嬴政立誓统一天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对立。
而这对儿时好友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
翌日,天光微明。
上林苑高墙内的独立小院,姬丹几乎彻夜未眠。
他早早起身,整了整深衣,随即推开了房门。
院中值守的秦国侍卫见此,目光锐利地扫过他。
姬丹却视若无睹,径直走向院门口负责看守的秦国属官面前。
“吾欲拜访一人。”
属官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透着疏离:“燕太子欲访何人?苑外出行,需典客署核准。”
“鬼谷学苑祭酒,武仁君,秦先生。”
姬丹清晰地报出这个名字。
闻言,那属官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和为难。
如今秦臻的名字,在咸阳,甚至在整个秦国新征服的疆域内,都人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