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滂沱,肆虐了一天一夜,直到天色向晚,才不甘地收敛了声势,化作细密的雨丝。
苏蔓蔓倚在窗边,一盏清茶,几块点心,心神却全系在尚未归来的林一身上。
院墙高耸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如鬼魅般骤然翻越,重重砸落院中积水,溅起一片浑浊。
他步履踉跄却异常迅疾,直扑她所在的暖阁。
是他!
苏蔓蔓心头猛跳,手中茶盏失手跌落,茶水泼了一地。
她顾不上裙裾沾湿,起身便往外迎。
人刚至廊下,他已裹挟着冰冷的雨气和浓重的血腥味冲到了檐下昏黄的灯笼光影里。
那身铠甲不住地向下淌着浑浊的水流,头盔歪斜缺了一角,额角一道狰狞的伤口正缓缓渗出混着雨水的血水,蜿蜒滑过他沾满泥污的脸颊。
“这……这是怎么了?”苏蔓蔓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心像是被狠狠攥紧。
“炸山时……不……”他喘息着,狼狈又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委屈,“是父皇……砚台砸的!别碰,小心污了你的手!”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避开她伸出的指尖。
那双深邃的黑眸里,不知是雨水还是强忍的泪光,闪烁得令人揪心。
“他怎能如此!”
苏蔓蔓心头火起,又疼又怒,“你炸山泄洪,救了万千黎民,无赏便罢,竟还要伤你!天理何在?”
前世的景象如潮水般涌来。
飘河泛滥,夜墨与师父等人于滔天洪水中搏命数日,硬生生从龙王口中抢回上千条性命。
可灾后瘟疫横行,民不聊生,加之他射杀白鹿的“前科”,救灾之功不仅烟消云散,反被盐官构陷,招致大乾帝最严苛的惩处。
而瑾王夜枳呢?
姗姗来迟,仅在泥水里滚了一身狼狈,便成了盖过夜墨的救灾功臣,赢得圣心,从此在朝堂青云直上。
“父皇心中,三哥才是心头肉,对我……向来苛刻。”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苦涩。
“先别管他了!”苏蔓蔓压下翻涌的思绪,扬声唤道:“桃红!速去备热水!”
“林三,快!取一套你的干净衣物来!”她伸手欲扶他,“我这里没有男装,委屈殿下暂且换上他们的。”
“无妨。”夜墨却微微侧身,避开她的搀扶,“我浑身冰冷湿透,莫让寒气侵了你。”
“都这般光景了,还计较这些!”苏蔓蔓又急又嗔,“林四!快扶殿下去沐浴!”
林四如影而至,稳稳托住夜墨。
夜墨的身子仿佛瞬间卸了力,重重倚靠在林四身上,那虚弱的姿态看得苏蔓蔓眼眶发热。
“桃红!速备热汤热饭!再让厨房多熬些浓姜汤,快!”
“是!”
兰猗院顷刻间灯火通明,人影穿梭。
林四半扶半抱着夜墨进了洗漱间。
门扉合拢的刹那,那“虚弱无力”的人却倏然站直了身体,甩开林四的手,步履沉稳地自行往里走去。
林四僵在原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脸上写满困惑与茫然。
一炷香后,前厅暖意融融,饭菜飘香。
苏蔓蔓估摸着他该出来了,细心盛好一碗滚烫的姜汤。
想了想,又取过医药箱,将纱布与金疮药一一摆好。
门帘轻响,她抬头望去,不由莞尔。
梳洗后的他,乌黑的长发湿漉漉披散肩后,身上套着一件林三的灰色旧袍。
衣袖短了半截,裤腿更是吊在脚踝之上,衬着他挺拔的身姿,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滑稽。
“殿下快过来。”她笑着招手。
他有些不自在地往下拽了拽过短的衣袖,踱步过来,“明日,我便差人送几套衣物过来,寄放在你这里。”
“这算什么?”苏蔓蔓失笑,“我们尚未定亲,私相授受可不成。”
“那便放在林四处!”他又别扭地扯了扯紧绷的裤腿,“这袍子穿着,实在别扭。”
“噗……”苏蔓蔓忍俊不禁,“殿下且将就这一回吧。谁让你出宫不回王府,偏要淋着雨跑到我这里来?若伤了风寒发起热来,可怎么好?”
“我怕你担心。”
他闷声道,在凳子上坐下,那短小的裤腿又向上缩了几分,勒在腿弯。
他尴尬地再次向下拉扯,“我若回府……偌大的王府,也不过是冰锅冷灶,哪有人……真心疼我。”
说话间,他飞快地抬眸,偷觑她的神色。
苏蔓蔓心下了然。
堂堂王府,仆役如云,怎会缺人照料?
他不过是贪恋她这里的一丝暖意,想听几句熨帖心肠的话罢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滑过心田。
门外,除过林一外,从林二到林十,暗地里都倒吸一口冷气。
这……
屋内的人,还是曾经那个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祈王殿下吗?
为何?
为何殿下有了苏姑娘后,会变得如此……
像个孩子,会撒娇,会告状,还会卖惨要关心?
他们心中震惊的同时,又很欣慰。
殿下的身上,终于有了人的七情六欲,真好!
与此同时,他们对苏蔓蔓御夫的能力,佩服地五体投地。
屋内,苏蔓蔓在夜墨身旁坐下,展开纱布,目光落在他额角,“炸山疏通洪水,本是救民于水火的功业,陛下怎会还用砚台砸伤了你?”
“父皇一听我炸山,立时宣我进宫。”
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愤,“盐官在旁煽风点火,他根本不容我分辩,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斥责。你看……”
他指了指额角,“他怒我不顾后果,恐无法向天下交代,一时气极,抓起砚台就砸了过来。”
苏蔓蔓整理纱布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顿。
前世今生,她记忆中的大乾帝,皆是沉稳持重、深不可测。
如今,为何频频这般失态?
“殿下素来机敏善辩,为何不据理力争?”
“他根本不给我开口的机会!打完了,气消了,听我解释清楚,才知错怪了我,忙唤太医来瞧。我也没给他台阶下,直说身子不适,要回府歇息再议……”
他哼了一声,“我偏要他悔,要他愧!”
苏蔓蔓不再言语,专注地撩开他额角湿润的发丝,露出那道伤口。
砚台边缘砸出的口子,边缘浅,内里深,血虽已凝住,但如此伤痕,即便用上最好的祛痕膏,恐怕也难消印记。
这个大乾帝,怎生如此心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