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现在还要前进吗?”
——在距离唤醒西尔维亚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刻,那个人站在原地,想要她放弃。
*
直到面前的场景再次在她面前生出裂缝、碎成碎片,托奈莉捧着手中化为白光的世界犹如大梦一场,脑中后知后觉地才想起来这也不过是人工智能运算模块推演出的虚像罢了。
『你最好走的快一点。』
——她记得,那位白发的西尔维亚在临走前,向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猛然清醒过来的托奈莉想起来现在意识还被关在贾维斯核心处理器的西尔维亚——那个真实的、她愿意背叛一整个世界都要追随的人——她依旧在沉睡,依旧在原地等她,依旧……
她不由得握紧了右手,心中暗暗感到后悔。
“我应该走的快一点的,我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了……”
女孩站起身来,在懊悔与焦急的煎熬下,她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前面发生了什么,她都绝对不会再在些虚幻中停下脚步。
她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但就在女孩迈出第一步以后,她的前路却被一个人无情地拦住了。
她仅仅伸出了一只手,但托奈莉却无法就那么无视她走过去。
难以置信的眼神落在了那个人身上,那位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待在她身边、面庞稚嫩如同十二岁幼儿的孩子睁着她漂亮的绿眼睛,双眼满是不同于她的西维的清澈明亮,却不知为何总给她一种过于看透世事的悲哀。
她下意识地信任她、怜惜她、敬爱她,可现在,她却拦在了她的面前,目光晦涩不明。
“——她不会希望你前进的。”
然后,说出了这样的话。
*
随着她黑色靴子脚尖轻点,白平的地面瞬间泛起一阵阵蓝色的涟漪,在数据的层层堆砌之下,那些沉睡超过百年的砖石便就在在她的脑海里再次苏醒。
此时正是暮色时分,西尔维亚身上那件奇怪的制服裙摆在风中轻轻飞扬。
而她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带着托奈莉行走其中。
“欢迎来到巴别塔——”
象牙白的廊柱次第绽放,哥特式的尖顶几乎刺破流云,那些拱形窗棂间正有层出不穷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
一座美丽而富有人文气息的学校正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这里的主人为了绝对完美地构建出一方世界,他百分之八十的算力都用来不断地推演因果——无论是你之前路过的那些,还是我现在存在的,都是如此。”
十二岁的西尔维亚带着她来到了一处无人的天台——这里实在是一处绝好的了望台,站在这里几乎能够俯瞰这所学校的全景。
西尔维亚没有继续同托奈莉搭话,只是略带怀念地向着下方望去。
那里曾经有过『她』的身影。
晚风轻轻吹过西尔维亚的黑发,轻柔地像是母亲温柔的抚摸。她感受着这个世界对她的爱意,轻轻闭上了眼睛。
“托奈莉,这里便是我的世界,我曾经珍爱的人、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此。”
她睁开眼,看向身边趴在栏杆上想要向下眺望的孩子,露出了一个足够复杂的微笑。
“托奈莉,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忒修斯之船’?”
“……是什么古希腊神话吗?”
星际文明曾经经历过一次大文明断代,这样远古的故事对于托奈莉这个魔法文明出身的孩子还是太过于久远了。
西尔维亚倒没有如她想象的一样露出什么鄙夷的表情,她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脚下,一边给她解释这个话题,就像是真的在与她随意聊着天一样。
“它是一个有关身份和变化的哲学难题——托奈莉,假设你有一艘船,随着时间的推移,船上的每块木头都逐渐损坏并被替换。而当所有部件都被替换后,那些这艘船是否仍然与那艘航行出港口的船只是同一艘船?”
女孩的脸轻轻皱了起来,西尔维亚摇摇头,她并没有指望从这孩子口中得到什么微言大义的回答。
因此只是继续对着夕阳,趴在栏杆上说着这个话题:“——我们,其实也是如此。托奈莉,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永远认为那些同位体是『我们』吗?”
像她们这样傲慢自大到无可救药的人,是绝对不会仅仅根据姓名、性别、经历……又或者仅仅是脸,就那么简单地认可她们是自己的。
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让这些恨不得杀光自己的家伙,即使再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向对方献上全世界最高的认可。
“……是记忆?经历?”
托奈莉试着将自己的想法代入到西尔维亚身上,记忆塑造人的性格,是否拥有同样经历的人会成为相同的人呢?
她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回答。
而西尔维亚此刻已经给出了她的答案。
“——是选择。”
她看向身边的这个孩子——她有着柔软的棕发、又大又圆的棕眼睛,那是漂亮到让她想起自己爱喝的可可一样的色泽。
简直跟她心目中的托奈莉一模一样。
“无论曾经经历过什么、无论我们的人生有怎样的偏差,到最后,我们的选择都会是一模一样的。”
——就像西尔维亚永远都有炙热滚烫的灵魂。
——就像西尔维亚永远都会选择披荆斩棘地向前而行。
——就像……西尔维亚永远都会为了她心爱的小朋友一次又一次地付出代价。
因此,『西尔维亚』觉得自己现在有义务替那一位拦下这个人。
“她现在拥有着任何世界的西尔维亚都梦寐以求的幸福,而你已经亲身经历过这些,你自然理解你所看到的这些并非是全部的虚幻。”
它也可以成为真实。
黑发绿眼的少年眼中闪着得逞的精光,故作和善地低下了头,她那尚且稚嫩的面庞还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的柔软,显得恳切到ooc的地步。
西尔维亚低声细语地在她耳边说着话,面上的表情马上就能得到托奈莉的点头一样兴奋:“……就这样,让她沉溺于这样简单的幸福,不好吗?”
她几乎已经胜券在握。
但这个孩子总是会在这种关键时候出人意料。
“不好。”
托奈莉猛地抬起头来,打断了她蛊惑人心的话语。这种斩钉截铁的态度向来很少在这个温顺的孩子身上看到,她现在简直表现得像是有什么人踩了她的脚一样,就差原地跳了起来。
“一!点!都!不!好!”
她三两步走到了她的面前,盯着她的双眼,郑重到似乎现在盯着的人是青年西尔维亚一样,一字一顿地说着话。
西尔维亚看着那张脸莫名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想移开视线又不甘示弱,只能硬着头皮盯了回去。
但这次托奈莉是铁了心不肯相让。
她知道西尔维亚的话并非谎言——她们从来不屑于说谎,用她们的话那叫做“还尚且没有资格能够让她们专门动脑编造谎言”。
但西尔维亚们却几乎都很擅长隐瞒真相,有时候仅仅只是一点,却足以能够让她们说出的话有着南辕北辙的意味。
她不擅长去辩论什么,她永远也不可能在歪理这一方面打败西尔维亚。她习惯的是拿出无可辩驳的证据来进行驳斥。
“……如果你说的全是对的,那么,她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拉过西尔维亚的胳膊,指着其中一位学生的脸看着西尔维亚。
——今天是校庆日,毕业生们能够在这一日与他们的父母一同返校庆祝。
这位黑发绿眼的女孩早就成功以优等生毕业于这所私立公学,如今正和她的友人一同游园,言语之间更是笑容灿烂。
——那不是西尔维亚的笑容,而托奈莉从不会认错自己。
“托奈西斯是我,她也是我,她们与我一样,都是『托奈莉』在不同世界之下的侧面,而在千千万万个世界里,无论是做出了怎样选择的我,其实最本质的核心都没有改变。”
西尔维亚有些怔怔地看着那位女孩有说有笑地同友人一同离开这所学院——在这个世界里,她不仅成功走出了曾经的创伤,而且顺利就读于自己喜欢的专业,申请上了自己喜欢的学校。
西尔维亚从来都为她而感到骄傲。
即使代价是自己要陷入永恒的沉睡。
而这样的选择,就连托奈莉自己都觉得极为亏本。
“如果你认为获得幸福是必要的,如果你认为虚假的爱也有必要保留下去的话,你又怎么会站在这里呢?”
西尔维亚们从来都是敢爱敢恨的人,即使她们的爱从来都过于沉重,但托奈莉却从未对其纯洁性产生过怀疑。
只要她愿意,怎样的世界她不能拥有呢?但她就是执拗地偏要选择这一个。
——『这样无人打扰的幸福,你喜欢吗?』
“——我不喜欢,西尔维亚你听好了,我一点都不喜欢!”
她拉近了西尔维亚,将她心里一直以来想要说出的话全部都说了个遍。
“你明明讨厌这些虚假的感情就像我讨厌腐烂的水果一样!你明明从来都放不下那些又为什么要一遍遍说服自己去接受那些东西?!”
“你明明最讨厌睡眠因为它们会让你觉得空旷,可你为什么又要一遍一遍、想方设法地让自己陷入……那永远无法醒过来的永眠呢?”
——这次西尔维亚被合伙从悬崖上推了下去,可哪怕他们没有那么做,西尔维亚也迟早会选择头也不回地向着深渊奔去。
小孩子的头脑哪有大人们那么复杂?她觉得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为什么要爱的如此深切却又偏偏要去选择那条最痛苦的道路呢?
……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
这个问题,西尔维亚偏过头去,第一次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无法回答。
“啊,算了。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知道答案。”
她看着西尔维亚逃避现实的样子,突然在沉默中松开了她的领子,还顺便帮忙理了理她的衣服,故作潇洒地对着她说。
“因为西尔维亚,都是些笨蛋嘛。”
……笨蛋?
西尔维亚还是有生之年第一次听别人将这两个字安放在她身上,惊诧地眼睛都瞪圆了。
少年模样的西尔维亚配合她那副还算优越的五官气势明显没有未来的青年西尔维亚强大,此刻瞪圆了双眼,竟然会显得有些可爱。
托奈莉忍不住就想摸摸她的头发——就像西尔维亚总是很喜欢对她这么做一样。
但她还记得这是西尔维亚,只好拼命忍住。
“如果西尔维亚其实并不是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人,那么,你是不是就能也稍微依靠一下其他人了呢?”
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小孩,西尔维亚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
……真是拿这个人没有办法。
她闭上了双眼,侧身让开了前进的道路,托奈莉明白了她的意思,向她点点头后便果断从她身旁走过。
——她还是选择不顾一切地去到了西尔维亚的身边,即使她自己都在阻止她的靠近。
但她还是去了,义无反顾。
美丽的风景随着远去的托奈莉开始渐渐消退,那些角落里生长旺盛的藤蔓与富有文学气息的玻璃彩窗一同再次化作冰蓝的浪潮徐徐褪去。
空白的空间再次降临在了西尔维亚的心里,只是这一次这间空白到冰冷的屋子里,生长出了一大片美丽的花海。
……多么美丽啊。
托奈莉在最后一刻忍不住感叹道。
这些层层叠叠、富有逻辑的世界仅仅在一个超级人工智能的运算下就能够以多种不同世界线的姿态而存在,这让她这个亲身体验过这一点的“病毒”都不禁觉得奇妙。
……又或许这就是西尔维亚所说的“无限宇宙”?即使它们存在的根基不过是几行代码、几行文字,却能够在人类视角看不到的角落里扎根生长、成为存在过的“真实”?
*
“那么,你现在还要前进吗?”
——在距离唤醒西尔维亚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刻,那个人站在原地,想要她放弃。
但她拒绝了。
跨过那个人的身影执着地向着未知的前方,孤身远去的背影卷走了几分花瓣,徒留下了地上不知何时盛开的满天花海。
——西尔维亚喜欢花。
即使她从来都没有说过,但这样美丽而盛大的生命却总是能给予她生命灿烂的慰籍,连带她的灵魂都变得美好轻盈了起来。
留在原地的西尔维亚静静地看着托奈莉离去,直到她的身影终于化作了一片数据流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才慢慢地将她的视线放在了她面前的花海。
花朵静静地在原地盛开着,但它们却并不摇曳——即使多么绚烂,但她也非常清楚地知道,在这里存在的都是死物、都不过是一群精致的代码。
她的手轻轻拂过其中的一支,像轻轻拂过情人的脸颊,动作足够温柔、但眼神却极为冰冷。
而不知她想到了什么,那眼中万年长存的坚冰却在下一刻几乎要破碎融化成水。
她忍不住再次看向了那孩子身影最后出现的方向,不由得想起了小说中无畏地向着风车冲锋的那位名为唐吉诃德的骑士。
——“疯狂的做白日梦的堂吉诃德,勇敢正直,永远继承着真正的骑士精神。”
——“一个愚鲁的笨人以浪漫的勇气面对荒诞的现实。”
……这样的道理,『她』又何尝不是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