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桥驿的官道被暮色浸透时,第一波人到了。
不是乌合之众,是真正排开阵势的——七十二人,青衫白袜,背负长剑,站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每人站位相隔三丈,却气机相连,脚步移动时整片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天璇剑派,”为首的是个中年文士,面白无须,声音温润如琴,“奉大宋天子诏,请辽帝留步。”
萧峰抱着酒坛坐在石碑旁,连眼皮都没抬。他正用指尖蘸着坛里最后一点梨花白,在石碑上写字。写的是契丹文,弯弯曲曲像盘绕的龙。
文士等了片刻,不见回应,脸色渐沉:“辽帝是瞧不起我天璇剑阵?”
萧峰写完最后一个字,吹了吹指尖,这才抬头。目光扫过那七十二人,像在看路边的草。
“让路,”他说,“或者死。”
话音落时,剑阵动了。
不是一拥而上,是井然有序的轮转。七组人如七道青色旋风,剑光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一剑都带着尖啸,每一剑都封死一处退路。这是天璇剑派压箱底的“北斗诛魔阵”,曾困杀过辽国三大宗师。
萧峰放下酒坛,起身。
他向前走,不避不闪。第一把剑刺向他咽喉时,他伸出两根手指——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夹。
“叮。”
精钢长剑应声而断。持剑的汉子虎口崩裂,还没反应过来,萧峰已屈指一弹。半截断剑化作流光,贯穿三人咽喉,带出一串血花。
第二组剑到了。七把剑同时刺向他背心,剑气凝成实质的寒芒。
萧峰不回头,反手一掌拍出。
没有招式,就是简简单单一掌。掌风所过之处,空气扭曲,七把长剑像撞上无形墙壁,寸寸碎裂。七个剑客吐血倒飞,落地时胸骨尽碎。
第三组、第四组……
萧峰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在阵眼上。他不用降龙十八掌,只用最基础的拳脚。一拳,一人筋骨尽断;一脚,一人跪地不起。骨骼碎裂的声音密集如爆豆,在暮色里格外清脆。
七十二人,只撑了七息。
最后一人倒下时,萧峰正好走到文士面前。文士脸色惨白,手中长剑颤抖,剑尖指着萧峰咽喉,却怎么都刺不出去。
“你……”文士声音发颤,“你这是什么武功?”
萧峰看着他,忽然笑了:“杀人的武功。”
话音落,他伸手按在文士额头。没有用力,只是轻轻一按。文士整个人僵住,眼珠凸出,七窍缓缓渗出血丝——颅内已被掌力震成浆糊。
尸体倒地时,萧峰弯腰捡起文士掉落的长剑。剑是好剑,百炼精钢,剑身映着残阳,泛着淡淡的青光。
他掂了掂,随手一掷。长剑破空,飞向官道旁的杨树林。
林中传来一声闷哼,一个潜伏的暗哨被贯穿咽喉,钉死在树干上。
萧峰没再停留,转身继续沿官道前行。暮色渐浓,官道两侧的树木愈发密匝,不多时便走到一片黑沉沉的杨树林前——林中人影幢幢,第二波人已在此等候。
不是从官道来,是从天上、地下、树林四面八方。人影隐在树影里,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群鬼魅。
“唐门已灭,”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但蜀中暗器,不止唐门一家。老朽‘毒影鬼手’苏无妄,携川西三十六寨七百弟子,请辽帝试毒。”
话音落,暗器如暴雨般倾泻。
不是简单的飞镖袖箭,是淬毒的钢针、带倒钩的铁蒺藜、会爆炸的雷火弹、能散开成雾的毒砂……七百人同时出手,暗器遮蔽了半边天空,在暮色里闪着蓝汪汪、绿幽幽的光。
萧峰站在原地,不动。
第一波暗器到他身前三尺时,忽然全部悬停。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金刚不坏神功。
不是硬扛,是真正的刀枪不入。毒砂沾上衣袍,嘶嘶作响,却连个白印都没留下;雷火弹在脚边炸开,火焰舔舐着他的裤脚,连根汗毛都没烧焦。
黑暗里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萧峰这才动了。他迈步向前,走向暗器最密集的方向。每一步踏出,地面就震颤一下,像巨象过境。
“不够。”他说,“再来。”
苏无妄的声音在颤抖:“放!全部放出去!”
第二波暗器更密集。这次夹杂着浸了火油的火箭,试图以火焰破他护体真气。火箭撞上金刚不坏的气墙,纷纷折断,火焰却沾上衣袍——然后熄灭了。
连衣角都没烧着。
萧峰已走到树林边缘。他抬手,对着黑暗中某处,虚空一抓。
擒龙功。
三十丈外一棵大树后,苏无妄整个人被无形力道扯了出来,像被一只巨手捏着脖子,凌空拖到萧峰面前。老者双脚乱蹬,脸色紫涨,手中的暗器匣子叮当落地。
“你……”苏无妄艰难吐字,“你是……怪物……”
萧峰看着他,眼神平静:“还有什么手段?”
苏无妄咬牙,猛地张口——一道黑线从他嘴里射出,快如闪电。是淬了“七步断肠散”的舌下针,近距离突袭,从未失手。
针尖刺中萧峰咽喉。
然后,折断了。
苏无妄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萧峰松开手,老者瘫软在地。没死,但一身功力已被刚才那一爪震散,成了废人。
“回去告诉川西三十六寨,”萧峰从他身上跨过去,“再有人来,灭寨。”
他穿过杨树林,继续沿官道往汴梁方向走。夜色彻底笼罩大地,官道前方地势渐高,出现一片凸起的土坡,土坡中央正好挡着官道——第三波人,正站在土坡顶端的官道中央。
不是人多,是精。只有九个人,分站在土坡顶端的官道中央,九个方向,正好拦住了去路。
九个人气机连成一片,封锁了方圆百丈的空间。空气变得粘稠,像沉在水银里,连风都吹不进来。
“辽帝,”居中是个白发老僧,袈裟破旧,眼神却亮如晨星,“老衲大相国寺晦明,携大宋武林最后八位宗师,在此请辽帝回头。”
萧峰看着这九人。
他认识其中几个——不,是听说过。晦明禅师,五十年前就名震中原,据说已摸到“金刚不坏”的门槛;左边的青衣道人是青城山“云霄子”,剑法通神;右边那对孪生老者是岭南“日月双煞”,合击之术天下无双……
都是真正的高手。放在平时,任何一个都足以开宗立派。
“终于来了点像样的。”萧峰说,语气里居然有一丝赞许。
晦明合十:“辽帝武功通神,老衲自知不敌。但国难当头,不得不以命相搏。今日九人战一人,胜之不武,还请辽帝见谅。”
“无妨。”萧峰解下腰间空酒葫芦,系在土坡旁的石碑上,“一起上吧,朕赶时间。”
九人动了。
不是一拥而上,是井然有序的合击。晦明禅师率先出手,一记“大金刚掌”拍出,掌风凝成实质的金色手印,压得地面龟裂;云霄子的剑到了,剑光如电,直刺眉心;日月双煞一左一右,掌爪齐出,封死两侧退路……
九大宗师,九种绝学,同时攻到。
萧峰终于认真了。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易筋经真气如长江大河奔涌。不闪不避,任由九道攻击落在身上——
“轰!”
气浪炸开,方圆十丈内的地面整个下陷三尺。尘土飞扬,碎石激射,土坡旁的杨树被连根拔起。
尘烟散尽时,九人脸色都变了。
萧峰站在原地,衣袍完好无损。晦明的金刚掌印在他胸口,连个掌印都没留下;云霄子的剑尖抵着他咽喉,剑身弯曲,却刺不进分毫;日月双煞的掌爪抓在他双肩,指骨反震得生疼……
“金刚不坏……大成?!”晦明声音发颤。
“不止。”萧峰说。
他动了。
第一个目标是云霄子。手一伸,抓住剑身,轻轻一折——百炼精钢的长剑像朽木般断开。反手一掌拍在道人胸口,掌力透体而过,后背衣衫炸开一个清晰的掌印。道人倒飞出去,撞断三棵树,落地时已没了气息。
第二个是日月双煞。萧峰双手同时探出,施展天山折梅手——不是折梅,是折骨。只听“咔嚓咔嚓”连响,两人的手臂、肩胛、肋骨……全身关节被同时卸开,像两滩烂泥瘫倒在地,连惨叫都发不出。
第三个、第四个……
萧峰如虎入羊群。九大宗师在他面前,像孩童般无力。什么绝学,什么合击,什么阵法,统统无用。他不用招式,就是最简单的拳脚,但每一拳都带着易筋经十二重楼的磅礴内力,每一脚都踏碎一片地面。
第七个人倒下时,晦明禅师忽然盘膝坐下,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老僧周身泛起金光,皮肤变得晶莹如玉,“老衲毕生修为,今日尽付此击。请辽帝……接招。”
他在燃烧生命。所有精血、内力、神魂,全部凝聚在这一击。金光越来越盛,整个人像一尊即将爆开的太阳。
萧峰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波动。
不是畏惧,是……敬意。
“好。”他说,“朕接你这一招。”
晦明起身,一掌拍出。不是攻向萧峰,是拍向自己天灵盖——以身为器,以命为引,毕生修为化作一道金色洪流,轰向萧峰。
这一击,已超越宗师,触摸到“破碎虚空”的门槛。
萧峰不退不避,抬手,也是一掌。
降龙十八掌——亢龙有悔。
没有龙吟,没有罡风,就是平平无奇的一掌。但掌出时,天地失色,夜色里的残星似乎都暗了一瞬。
两掌相触。
没有声音。
不是无声,是声音太大,超出了人耳能捕捉的极限。只看见以两人为中心,方圆五十丈内的地面整个翻卷起来,泥土、碎石、断木……全部被震上半空。土坡顶端的官道消失了,变成一片深坑。
金光消散。
晦明禅师站在原地,保持着出掌的姿势。半晌,他缓缓收掌,合十。
“原来……这就是……武道尽头……”老僧微笑,七窍缓缓渗出血丝,然后整个人化作飞灰,随风散去。
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萧峰放下手掌,低头看了看掌心。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红印——是刚才那一掌留下的。
九大宗师,全灭。
他弯腰,从深坑里捡起一块碎石,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扔向黑暗中的某处。
“看了这么久,”他说,“该出来了。”
碎石落处,一个人影缓缓走出。
不是走,是飘。脚不沾地,像鬼魂般悬在空中。黑袍罩体,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绿的光。
“好眼力。”声音嘶哑,像两块锈铁摩擦,“本座‘幽冥教主’,镇守汴梁三十年,今日终于得见真神。”
萧峰看着他:“还有多少人?一并叫出来。”
幽冥教主笑了,笑声阴冷:“没有了。大宋武林最后的底蕴,刚才都死光了。现在只剩本座,和……”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
地面开始震动。
不是人,是机关。土坡两侧的泥土翻开,露出下面黑黝黝的洞口。一具具青铜傀儡从洞里爬出来,关节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声。不是普通的机关人,是真正的战争兵器——高三丈,重万斤,表面刻满符文,眼眶里燃着幽绿的鬼火。
三十六具青铜傀儡,将萧峰团团围住。
“这是墨家最后遗产,”幽冥教主说,“每一具都需三名宗师内力才能催动。本座以‘幽冥大法’控之,可抵三百宗师。请辽帝……试刀。”
傀儡动了。
动作不快,但势大力沉。三十六具同时挥拳,拳风压得空气爆鸣。每一拳都有开山裂石之力,三十六拳齐出,足以轰平一座小山。
萧峰第一次后退了。
不是畏惧,是计算。他身形如鬼魅般在拳影中穿梭,每一步都踏在傀儡攻击的间隙。玄色衣袍在青铜巨拳间飘荡,像暴风雨中的一片落叶,看似惊险,却始终毫发无损。
三息后,他摸清了规律。
然后出手。
不是打傀儡,是打地面。一脚跺下,易筋经十二重楼的内力贯入地底——
“轰隆!”
方圆百丈的地面整个炸开。不是裂开,是炸成粉末。三十六具青铜傀儡全部陷入地底,被翻滚的土石淹没,关节卡死,动弹不得。
幽冥教主脸色一变,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幽绿的光芒从他身上涌出,试图操控傀儡挣脱。
萧峰没给他机会。
身形一闪,已到教主面前。伸手,按向对方额头。
教主急退,黑袍鼓荡,周身泛起层层黑气——是幽冥教的护体罡气,足以抵挡宗师全力一击。
萧峰的手穿透黑气,像穿透一层薄纸。手指按在教主额头,轻轻一点。
北冥神功——发动。
不是吸内力,是吸生机。教主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褶皱,头发灰白,眼窝深陷……三息之间,从一个中年人变成行将就木的老叟。
“你……你这是什么……”教主声音嘶哑。
“北冥神功。”萧峰收手,“可吸天下内力,亦可夺人生机。你修为不错,可惜走错了路。”
教主瘫软在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他抬头看着萧峰,眼神复杂:“本座……服了。大宋……亡得不冤。”
萧峰不再看他,转身继续沿官道往汴梁走。走出十步,忽然回头:“这些傀儡,朕收了。墨家技艺,不该失传。”
他抬手,虚空一抓。三十六具青铜傀儡同时从地底飞出,在空中缩小,化作三十六枚铜丸,落入他掌心。翻手收起,继续前行。
身后,幽冥教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然后闭目,气息断绝。
萧峰一路前行,夜色渐深,官道尽头终于出现了汴梁城的轮廓。抵达汴梁城下时,已是子夜。
城门紧闭,城楼上灯火通明。不是寻常的灯笼,是特制的“天灯”,将城墙上下照得亮如白昼。守军密密麻麻站在垛口后,弓箭上弦,弩车就位,投石机已装填好巨石。
但无人放箭。
所有人都看着城下那个独行的身影。玄色衣袍在夜风里微微扬起,腰间空酒葫芦轻轻晃荡。他走得很慢,像在散步,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压得城楼上的人喘不过气。
萧峰在护城河边停下。
河很宽,水很深,吊桥高高收起。他抬头看城楼,目光扫过那些面色惨白的守军,最后落在正中那个披着金甲的老将身上。
“开城门,”他说,“朕只找赵煦。”
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像在耳边低语。
老将咬牙:“辽帝!此乃大宋国都,岂容你说进就进!众将士听令——”
“且慢。”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城楼内传来。帘幕掀开,走出一位紫袍老者,须发皆白,手拄龙头拐杖。是大宋三朝元老,太师文彦博。
老者走到垛口前,看着城下的萧峰,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跪下。
不是对萧峰跪,是对着北方,对着辽国的方向。
“老臣文彦博,”老者声音颤抖,“代大宋天子……请降。”
城楼上一片哗然。
“太师不可!”
“宁死不降!”
“跟辽狗拼了!”
文彦博摇头,老泪纵横:“拼?拿什么拼?陈桥驿外,杨树林中,土坡之上,大宋武林最后一战,九大宗师全灭,三千高手尽殁……还要死多少人?还要流多少血?”
他转向萧峰,深深叩首:“辽帝陛下,老臣愿开城门,只求……只求陛下善待我大宋子民。”
萧峰看着他,沉默片刻。
“朕说过,”他开口,“大宋子民,将来也是朕的子民。”
文彦博起身,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一枚虎符:“开……开城门。”
吊桥缓缓放下,护城河上响起沉重的铁链声。城门洞开,露出里面长街,灯火阑珊,空无一人。
萧峰迈步,踏上吊桥。
脚步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踏在守军心上。有人想放箭,手抖得拉不开弓;有人想冲下去,腿软得迈不开步。
他走进城门,走进大宋国都。
无人敢拦。
长街两侧的阁楼上,有百姓偷偷推开窗缝,看着那道玄色身影走过。眼神里没有恨,只有恐惧,还有一丝……茫然。
萧峰目不斜视,径直走向皇城方向。
腰间,那个空酒葫芦轻轻晃荡,阿朱编的红绳在夜风里微微飘起,像一抹不肯散去的温柔。
汴梁的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