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漫过小腿时,王面的靴底在岩壁上碾出细碎的盐粒。
陈阳荣的笑声还黏在耳膜上,像被泡发的海草,带着腐腥气往鼻腔里钻。
他反手拽住月鬼后领,将差点被浪头卷走的队员扯回身侧——
这是他第三次在撤离时拉人,前两次分别是被黏液滑到的檀香,和追着陈阳荣残魂跑的星痕。
\"队长!\"蔷薇的剑尖挑开一团扑来的淡绿黏液,转头时发梢还滴着海水,
\"那老东西刚才说'他们不会信的',到底谁不会信?\"
王面没答话。
他望着渔村方向——血月正悬在村口老槐树梢,银灰月光里浮着层暗红,像被血浸透的纱。
二十分钟前他们从胃壁裂缝钻出来时,
村口的石磨还停在寅时三刻的位置,现在石磨上的青苔却泛着卯时的潮润。
时间在倒流,比上一次回溯时更快了半刻。
\"都过来。\"他站在老槐树下,弋鸳的刀鞘磕了磕青石板,声音比月光还冷,
\"渔村的时间闭环不是自然形成的。\"
队员们围过来时,檀香正用匕首刮着袖口黏液——那黏液在月光下泛着珍珠白,像巨兽的涎。
\"队长你说过,是陈阳荣用禁术钉住了时间。\"
\"那是我上次回溯前的结论。\"
王面的拇指摩挲着刀镡上的云纹,那是他第三次回溯时亲手刻的,
\"但刚才在胃壁里,我触到了陈阳荣的记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闭环的真正目的,是阻止海眼深处的巨兽复苏。\"
月鬼的呼吸突然重了。
这个总把符咒藏在发间的姑娘攥紧了腰间的铜铃,
铃舌撞出细碎的响:\"所以陈阳荣......\"
\"他是守门人。\"王面的声音像被海水泡过的铁,
\"用自己的命和整个渔村的时间,给巨兽上枷锁。
刚才他让我们拔刀,是想让我们斩断枷锁——\"
\"放屁!\"旋涡突然吼了一嗓子。
他的短刃还滴着黏液,刀尖戳在青石板上溅起火星,\"上回兽潮时,这老东西把我们引到胃壁最深处!\"
\"要不是队长用回溯救我们,我现在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他脖颈青筋暴起,平时总挂着笑的脸涨得通红,\"他说带我们看海?\"
\"我看是带我们喂海!\"
陈阳荣的声音突然从背后炸响。
\"小友......拔刀啊......\"
队员们同时转身。
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道影子,佝偻着背,半边脸陷在阴影里,
另半边却白得晃眼——是陈阳荣。
他的右手插在腰间,那里鼓着块形状奇怪的凸起,像藏了把刀。
\"我活了一百三十年。\"老人的声音像破风箱,
\"看过三回巨兽睁眼。\"
\"第一次,整座青水城沉进海里;第二次,十万渔船成了碎木片;这第三次......\"
他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黑血,
\"我守不住了。\"
\"拔刀,拔了我腰间的'定海',你们能活。\"
\"活?\"蔷薇的剑尖抵住老人咽喉,
\"上回你说'跟我来有好处',结果把我们带进巨兽胃袋。\"
\"现在又说拔刀能活?\"
她手腕一翻,剑锋压出血珠,\"你当我们是傻子?\"
陈阳荣笑了。
他的手从腰间抽出来时,掌心里躺着块锈铁——不是刀,是半截船锚。
\"傻孩子,定海不是刀,是我这把老骨头。\"
他突然抓住蔷薇手腕,枯槁的手指像铁钩,\"你们看。\"
月光突然暗了。
王面的瞳孔骤缩。
他看见陈阳荣背后的血月里,浮起无数金色锁链。
锁链末端扎进海平线,每根锁链上都刻着渔村的地名:望潮坡、听风巷、晒网坪......
而陈阳荣的胸口,正插着根拇指粗的银钉,钉子上缠着的红绳,和村口老槐树上的祈福绳一模一样。
\"每回溯一次时间,锁链就断一根。\"
陈阳荣的血滴在青石板上,绽开黑花,\"现在只剩三根。
等最后一根断了......\"他松开手,踉跄后退两步,
\"巨兽就醒了。\"
空气里突然响起骨裂声。
王面转头时,看见月鬼的符咒烧了。
她平时总盘得整整齐齐的发辫散了,几缕头发正冒着焦烟:\"队长,我刚才用'追时符'查时间线......\"
她的声音在抖,
\"闭环的缺口在缩小,比上回快了十倍。\"
\"所以你让我们拔刀,是想让我们代替你当钉子?\"天平突然开口。
这个总捧着铜秤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到了最前面,秤砣在掌心转得呼呼生风,
\"用我们的命换锁链不断?\"
陈阳荣没说话。
他的目光扫过每个队员:旋涡磨着短刃的虎口,檀香别在腰间的罗盘,星痕指尖跃动的雷光,最后落在王面脸上。
\"上一次回溯前,你们都死了。\"王面突然说。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青石板上,
\"在兽潮里,在胃袋里,在海眼里。\"
他摸出弋鸳,刀身映着血月,
\"所以这次,我要回溯到进渔村之前。\"
\"你疯了?\"天平的秤砣\"当\"地砸在地上,\"时间回溯需要燃烧命魂!
上回你烧了三分之一,现在再烧......\"
\"总比看着你们死好。\"王面反手握住刀柄,刀鞘上的云纹硌得掌心生疼,
\"旋涡,守好村口;月鬼,用符咒标记时间线;蔷薇,盯着陈阳荣——\"
\"等等!\"旋涡突然冲过来,抓住他手腕。
这个总爱讲冷笑话的年轻人眼眶发红,喉结上下滚动,
\"上回你烧完命魂,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连刀都握不住......\"
\"所以这次我只烧半刻。\"
王面反手按住他后颈,力度不大却稳如铁钳,
\"如果成功,我会在卯时二刻出现在晒网坪。\"
\"如果失败......\"他扯出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
\"你们就当我死了。\"
刀光闪过。
王面的身影消失时,空气里飘着焦糊味——那是命魂燃烧的味道。
月鬼的符咒\"唰\"地窜起蓝焰,她盯着符咒上跳动的火星,声音发颤:\"时间线......断了?\"
半刻钟后。
晒网坪的礁石上,王面捂着嘴踉跄后退。
他的袖口在滴血,指缝间渗出的不是红,是暗金——那是命魂的颜色。
月鬼的符咒突然炸响,蓝焰裹着火星扑到他脚边,烧成一行血字:未归。
\"失败了。\"
他扯下衣角缠住手腕,抬头时看见旋涡从村口跑过来,短刃还滴着黏液,
\"怎么回事?\"
\"时间线在排斥你。\"
月鬼捧着烧剩的符咒,睫毛上沾着火星灰,
\"我刚才用'追时符'查,你明明回到了进渔村前,但......\"
她咽了口唾沫,\"但渔村还在闭环里,你刚跨进村口,就被弹回来了。\"
\"队长,歇会儿吧。\"
天平走过来,铜秤不知何时收进了袖里,
\"我带檀香、星痕去村子北头找缺口;蔷薇、月鬼守着陈阳荣;旋涡......\"
他瞥了眼还在喘粗气的年轻人,
\"跟我去南头。\"
王面想拒绝,但喉咙突然发甜。
他扶住礁石,咸涩的海风灌进肺里,这才发现后背全被冷汗浸透了。
\"两小时。\"他扯了扯嘴角,
\"两小时后我再试一次。\"
两小时后。
血月爬到了天顶。
王面站在老槐树下,弋鸳的刀身映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多了道皱纹,发梢白了一片,像突然老了十岁。
\"队长?\"月鬼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命魂......\"
\"别说话。\"王面打断她。
他的手指按在眉心,能感觉到命魂在龟裂,像被敲碎的玉。
这次他烧了整整一刻,时间线在意识里翻涌成海,
他看见二十年前被钉在礁石上的孩童,看见巨兽瞳孔里的倒计时,
看见自己第一次进渔村时的影子......
然后,他被弹回来了。
\"怎么会......\"他的刀\"当\"地掉在地上,
\"明明已经摸到缺口了......\"
陈阳荣的笑声从背后传来。
老人不知何时坐在了石磨上,怀里抱着那截船锚,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们不会信的......\"
他重复着,声音越来越轻,
\"不会信......\"
王面突然抬头。
他望着血月,突然想起月鬼说过的话:\"时间线在排斥你\"。
可排斥的不是他,是时间闭环本身——
就像莫比乌斯环的两面,无论他怎么回溯,都困在同一个环里。
\"克莱因......\"他喃喃自语,声音被海风卷散。
石磨上的陈阳荣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黑血里,浮起片金箔。
王面眯起眼——那金箔上,隐约能看见\"境\"字的笔画。
血月突然晃了晃。
王面的手按在腰间刀上。
他能感觉到,巨兽的心跳比之前更快了,快得像擂鼓。
而他的命魂,已经碎成了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