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韵虞对上她的视线后心脏重重一跳,整个人像是被冻僵了般迟缓。
不是师姐,不是阿虞。
她叫她秦韵虞。
屋顶的少女惨白着脸磨磨蹭蹭地下来,低着头站到了弗清念面前。
她紧紧攥着衣角,几乎要将那片衣服撕碎。
弗清念将怀里的麒麟微微抬起,递到她面前。
“这是谁的主意?”
“你知道护心鳞片对麒麟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秦韵虞颤了一下,头低的更深。
弗清念眉心泛着冷,声音冰凉。
“没了护心鳞,便是损了根基,他没办法飞升了。”
“竟然将他的护心鳞与心头血拿来炼药……”
“秦韵虞,你疯了吗?”
啪嗒…啪嗒……
滚烫的眼泪从眼眶下脱落,大颗大颗砸到地面。
秦韵虞抬起头,眼泪布满了整张脸。
“我…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我没办法了……”
“清清,我只是太想救你了……”
她闭了闭眼,眼泪流的更加汹涌。
“我当然知道护心鳞有多重要,我怎么舍得伤害他,可是他来找我的时候,鳞片就已经被他拔出来了。”
“他流了好多的血,好多好多……”
“是他求我,求我将鳞片与血炼成药。”
秦韵虞抓着少女的手腕,指尖冰冷。
“你知道么,我的心也好疼,我这辈子从没有哪一刻觉得炼丹居然也是一种折磨。”
“我拿一个朋友的前途去救另一个朋友的命,我也很痛苦啊……”
她流着泪,紧紧攥着少女的手腕,低声哀求:
“你可怜可怜我,别恨我,别生我的气……”
秦韵虞哭的支离破碎,眼泪顺着下巴滴落在弗清念的手背上,烫的惊人。
弗清念看着手背上晶莹的水滴,眼眸晃了晃。
她将祺安放到秦韵虞怀里,然后抬手擦了擦少女眼角滚烫的泪。
“不恨你。”
“只是以后……”
弗清念顿了顿,叹息声格外的浅。
“别再这样了。”
话落,冰一般清透干净的人微微后退,轻声说:
“祺安除我之外,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他。”
雪忽然落下,将一切变得朦胧柔软。
眉眼如画的少女缓缓后退,转身,越走越远。
秦韵虞愣愣看着,直到人影被风雪掩埋,再也看不见。
所有情绪在这一刻都被抽走了一瞬,她愣愣低头。
火红的小麒麟睡的安稳,鳞片闪闪发光。
她将他翻过来,心口处的那片鳞片不知何时被补全。
不是红色,而是琉璃般剔透的冰白色。
在那一身热烈的颜色中格外的显眼,仿佛是火焰里包裹了一团冰。
秦韵虞停止的眼泪再一次倾泻,苦涩无声。
“清清……”
“我要怎么办啊……”
……
黑雾缭绕,狰狞丑陋,宛若恶鬼般的嘶吼扰乱人心。
只要心神恍惚一瞬,就会被拖入无间地狱,撕碎吞噬。
这一片极恶地狱里,却有一抹红色亮的刺目。
北灼言擦了擦唇角的血,一步一步往前走,哪怕小腿已经被腐蚀的白骨森森也不肯停下。
他要找到他的火,去救他的心上人。
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概率,他也要尝试。
万一呢…
万一他的火没有熄灭,还在努力地等着他呢。
有了火,诅咒就可以解除。
一切都会好起来。
北灼言忍着蚀骨般的疼痛,拖着被腐蚀的身体,坚定的向前走。
黑暗,一望无际的黑暗。
走在里面几乎要忘记时间,仿佛掉进了地狱,除了疼还是疼。
在走了很久很久之后,北灼言终于忍不住倒了下来,他剧烈咳嗽着,唇瓣猩红,滴落的血液瞬间被恶气瓜分蚕食。
白皙的额头上汗水密布,连睫毛上都挂着汗珠,遮挡视线。
北灼言抬手随意擦了擦,他咬住舌尖强迫自己清醒。
不能被恶气影响。
更不能死在这里。
他要活着回去,回去见想见的人。
北灼言半跪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后慢悠悠地重新爬起来。
身边的恶气还在不停引诱,妄图将他吞噬。
红衣妖王一概不理,目光坚定地往前走。
爱,无色无相之物。
却总能在命悬一线时,化作续命渡厄的舟,让人剜鳞剖心也义无反顾。
北灼言见到了他的火。
很幸运。
它还活着。
只是弱的可怜。
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拇指大小的乳白色火苗在浓稠恶气中瑟瑟发抖。
它燃烧的极其困难,焰心近乎透明,边缘不断被黑雾蚕食,又倔强地重新聚拢。
每一次跳动都像是耗尽全部力气,微弱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北灼言恍惚的瞳孔在看见那道白光时瞬间清醒。
沉寂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
他忍不住弯起眉眼,染血的唇也压不住那抹生机盎然的笑。
上一次他只差三尺,那样短的距离却如天堑,生生错过了多年。
如今……
北灼言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火焰。
他伸出手,将那朵火焰牢牢握在手心。
如今,他不会再错过了。
渺小的火焰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像是焕发了生机,骤然亮起巨大光芒。
时隔万年后,它终于回到了主人身边。
火焰亮了一会就收了光,软趴趴地躺在北灼言手心,暗淡焰心闪烁着,似乎在哭诉它的苦难。
北灼言摸了摸它,眉眼温和,“是我来晚了。”
火焰跳了一下,它摇曳着,随后飞起来钻进了他的眉心。
妖王光洁白皙的额头上一朵漂亮的焰纹出现,本就锋利秾丽的容貌被映衬的更加妖冶,是张扬而带有侵略性的艳丽。
当火焰钻进身体的那一刻,空虚了许久的灵魂终于得以补全。
它安静待在北灼言体内修养,以极慢的速度治愈着他的伤势。
北灼言摸了摸眉心,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小小地吐了一口浊气,转身就要离开。
但火焰消失,整片空间便没有了一丝光亮。
眼看着即将到嘴的美味消失,一瞬间所有恶气都沸腾了起来。
粘稠恶气发出刺耳的尖啸,愤怒翻涌着朝北灼言扑过去。
它们化作无数狰狞的鬼手,撕扯着他的四肢,绞住他的咽喉,黑雾灌入鼻腔,腐蚀性的剧痛瞬间蔓延至五脏六腑。
“唔——”
北灼言闷哼一声,单膝重重砸在地上。
皮肤开始溃烂,血肉被恶气一寸寸吞噬,露出森森白骨。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挣扎,哪怕身体被扯的支离破碎,也未曾将火焰放出来求生。
北灼言的视线有些模糊,生机飞速流逝,虚弱的火焰来不及治愈恶气的侵蚀。
要…死了么?
北灼言恍惚地想。
他慢慢闭上眼睛。
“……”
不,不对。
北灼言瞬间睁开眼睛,发狠地咬住下唇,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
他颤抖的想要站起来,可身体还被恶气牢牢缠着,连动一下都是奢望。
眼看着狰狞恶气即将他拖入深渊时——
“叮——”
一道清越铃声突然穿透混沌,如同月光吻碎潮汐,春水渡化寒冰。
北灼言涣散的瞳孔微微一颤。
云浪铃……
潮声裹挟着云雾于光芒从心口荡开。
缠绕在他身上的恶气像是遇到了天敌,发出刺耳惨叫,仓皇散开。
北灼言跪坐在地上,从怀中捧出了那只雪白铃铛。
“叮。””
铃铛自己又响了一声,一道光芒从铃铛中飞出,在北灼言身前化作虚影,随后逐渐凝实。
雪白的裙裾在黑夜里绽开,比光还要晃眼。
北灼言艰难抬起头。
模糊的视线中,少女的身影映入眼帘。
黑眸墨发,尚且稚嫩的脸上凝着不符年岁的冷寂,像一尊无悲无喜的玉雕。
北灼言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声音沙哑到了极点,“念……”
是弗清念。
是尚且年幼,刚入千玄宗的,十四岁的弗清念。
这是她的……一缕神魂。
当年没有得到的答案终于在此刻浮出水面。
北灼言指尖颤抖,眼角控制不住的泛红。
怪不得送他铃铛的那一天,她像是受了重伤一般虚弱。
什么风寒……
分明是…撕了一缕神魂放在云浪铃里。
难怪…难怪她说这个铃铛可以镇压恶气。
竟是用灵魂亲自镇压么……
北灼言心胀的厉害,像是被生生剖开,灌进滚烫的岩浆。
念的灵魂很强大,损失一缕神魂不会有什么。
但是……
但是生生撕裂灵魂该有多疼?
北灼言眼角的泪终于挂不住,从睫羽坠落。
为什么…要这样的好……
就不能自私一点么……
云浪铃还在响,一声声,如清溪涤荡尘埃,安抚灵魂。
年幼的女孩向前迈步,她没有说话,只是垂眸望来,忽然俯身。
向北灼言伸出素白的手。
北灼言恍惚地看着她,然后慢慢将染血的指尖轻轻放在她微凉的掌心。
触碰到的那一刻,女孩冰雪般的眉眼忽然化开一丝温软。
她转身,就这样牵着北灼言一步步离开。
恶意在脚下溃散,黑暗如潮水般退却。
潮声四起,铃声清脆。
有一抹白,引着热烈的红,步步生光。
无心栽树,柳却成荫。
多年前无心的善举,在今时今刻结出了最甜的果实。
一切善意都不曾被光阴辜负。
……
金色的屋顶浸在晚霞里,琉璃瓦上流转着赤金与檀紫的辉芒。
香炉青烟袅袅,与垂落的佛光交融。
梵唱声溢出,混着木鱼轻响。
弗清念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不由得愣了一下。
“般若寺……”
她站在被佛光普照的寺庙门前,鎏金熨烫的牌匾一如当年。
弗清念仰头看了一会便收回视线,顺着小路缓慢走上一座险峻山峰。
小悟峰。
她曾在那里待了多年,一草一木都熟悉至极。
踏上峰顶时,映入眼帘的是那棵曾被落雷劈碎的千年菩提树。
此刻它还活的好好的,白色花簇层层叠叠,覆霜盖雪般茂密。
树下,慈眉善目的老僧静坐,眉眼温和慈悲。
弗清念望着他,眼中满是恍然。
她已经有些记不清多少年没有见过他了。
因为极少睡觉,所以连梦见也没有机会。
“清念,怎么光站在那?”
释达苍老柔和的嗓音缓缓响起。
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和蔼望着少女。
“来,过来陪师傅下棋。”
弗清念抿着唇,顺从地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
释达将白棋推过去,自己执黑棋率先落子。
他下的认真,手中的佛珠被捻出有规律的轻响。
弗清念却有些走神,她望着老和尚的眉眼微微怔愣。
两人安静下棋,菩提树被风吹着轻轻摇曳。
许久之后,释达落下一子,随后收手温声道:
“清念,你输了。”
弗清念准备继续落子的手顿时,她终于回神。
棋盘上黑白交错,白子已被黑势围困,如陷沼泽,找不到一处生机。
她默默将指尖的棋子放回棋盒,安静垂眸。
“你的心不静。”
释达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关键。
弗清念纤长柔软的睫轻颤,她没有反驳。
“是。”
“师傅,我心很乱。”
释达轻叹,问道:“为何乱,因何乱?”
弗清念缓慢眨了下眼,轻声回答。
“前路茫茫,举步维艰。”
“困于局中,无力争渡。”
她抬眸,眼底是罕见的茫然与无措。
“师傅,我很努力的在避开因果,躲着天意,为什么还是困于轮回,难寻解脱?”
“难道我偏生就该……万劫不复么?”
释达手中的佛珠突然顿住,菩提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嗒\"声。
他看着眼角泛红的少女,目光慈悲又深远。
“痴儿。”
老和尚轻叹。
“所谓因果天意,不是躲开的。”
“你越躲,这局就越死。”
“天意如流水,避之则溃堤,顺之则载舟。”
一片菩提叶打着旋儿落下棋盘中央,恰好盖住了一颗黑子。
释达没有拂开它,反而是轻轻按住了那片叶子。
“你要做的,从不是违逆天意,而是明白……”
他停顿一下,弗清念不由得出声询问:
“明白什么?”
老和尚点了点那被盖住的棋子,笑道:
“你要明白,这盘棋,从来都不是死局。”
远处暮鼓响起,惊起一群白鹭。
弗清念愣愣看着释达指尖下的树叶,有些茫然。
释达将叶子拿开,将那颗黑棋也一并取走。
他将一枚白子放入她掌心,棋子温润如玉。
“你可知,我为何为你取名清念?”
弗清念攥住那小小的白子,回答道:“清心欲,消妄念。”
“那你可知要如何做?”
少女一怔,长睫微颤。
释达在空中虚虚写下一个念字。
“念字怎么写?”
“今在心上,心之所念,即为今念。”
“清,也不只有抛弃去除之意,还有清楚明白之意。”
“爱念,嗔念,痴念,贪念,欲念……”
“你若不懂,又要如何清?”
释达眼中浮起慈悲的笑意,他用指尖沾水,在桌上写下一个‘佛’字。
“你看这字,左边一个‘人’,右边一个‘弗’,若擦去‘人’字,便只剩下虚无缥缈的‘弗’,只是一片摸不着的浮云罢了。”
“佛性本就在人心之中,离了人心谈佛,犹如离土求花。”
“先要做一个完整的人,才能修成圆满的佛,喜怒哀乐,贪嗔痴怨,皆是修行资粮。”
“清念清念,从不是让你清除凡念,而是让你看清自己的心念。”
暮色四合,寺院钟声再次响起,一声声敲在了心尖,震碎了许久以来的执念。
弗清念盯着棋盘有些恍惚。
原来…
是她一直都弄错了意思么……
释达的目光内敛安静,菩提树的影子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
“心若不清,何来今念?”
他伸手点了点心口,笑问道:
“问问自己心,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弗清念浑身一颤,那被刻意压制的念头如潮水般涌来。
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她在想……
在想…
眼前出现了一双金灿灿的眼睛,盛着烈阳,璀璨夺目。
是了。
她在想,北灼言。